第四十一章

你认为我的想法是为爱痴狂?

不,他们是在冥王星熔炉里锻造的烙印……

——罗伯特·格林44,《疯狂的奥兰多》

斯特莱克一夜睡得很不踏实,心情疲惫、沮丧而烦躁,第二天很早就起床了。他冲澡之前和穿好衣服后,都查看了一下手机短信,然后下楼走进空荡荡的办公室,因为罗宾星期六没来上班,不免感到有点恼火,毫无理由地觉得她的缺勤是工作不敬业的表现。这个早晨,罗宾如果在场,可以跟他产生很有益的互动。前一天晚上获得新发现之后,斯特莱克特别愿意身边有人陪伴。他考虑给罗宾打电话,但面对面告诉她更令他满足,在电话里说就没那么过瘾,特别是可能还有马修在旁边偷听。

斯特莱克给自己沏了杯茶,但后来埋头研究奎因的档案,把一杯热茶生生给放凉了。

沉默中,一种无力感在膨胀。他不停地查看手机。

他想做点什么,但因为没有合法身份而束手无策,无权搜查私人财产,或强迫证人配合调查。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等星期一跟迈克尔·范克特面谈……他是不是应该给安斯蒂斯打电话,说一说自己的推理?斯特莱克用粗粗的手指梳理着浓密的头发,皱起眉头,想象出安斯蒂斯倨傲的反应。实际上他一点证据也没有。一切都是猜测——但我是对的,斯特莱克狂傲地想,他神经过敏。安斯蒂斯的智慧和想象力都不足以理解这样一个推理。这个推理解释了谋杀案的每一个诡异之处。在安斯蒂斯看来,这个推理跟那个简单的结论相比,实在是不可理喻,虽然那个认定利奥诺拉是凶手的结论充满自相矛盾和未解的疑点。

斯特莱克在想象中质问安斯蒂斯:请你解释,一个女人聪明到能把受害者的内脏不留痕迹地带走,却为什么又愚蠢到用自己的信用卡订购绳索和罩袍?请你解释,一位举目无亲的母亲,生活中唯一操心的就是女儿的健康幸福,却为什么又会冒终身监禁的危险?请你解释,她多年来对奎因的不忠和变态的性癖好忍气吞声,只为维护家庭的完整,却为什么突然决定对他痛下杀手?

不过,对最后一个问题,安斯蒂斯可能会有一个合理的答案:奎因打算抛妻弃子,去跟凯瑟琳·肯特生活。作家的生活一直是衣食无忧的,也许利奥诺拉断定,作为一个寡妇的经济保障,比捉襟见肘、朝不保夕的生活更好一些,因为她那不负责任的前夫会把大笔的金钱挥霍在第二任妻子身上。陪审团也会听信这种说法,特别是如果凯瑟琳·肯特出庭证明奎因曾答应跟她结婚。

斯特莱克担心他在凯瑟琳·肯特那儿已失去机会,当时他那样出人意料地出现在肯特家门口——回想起来,真是笨拙、无谓之举。他从肯特家黑暗的阳台上闪身而出,吓坏了她,也使皮帕·米吉利一下子就把他想象成利奥诺拉的邪恶帮凶。他应该做得更有技巧,慢慢地争取她的信任,就像对待帕克爵士的秘书那样,在关怀和同情的感染下,他就能像拔牙一样套出她的告白,而不是像法警一样强行闯入她的家门。

他又看了看手机。没有短信。又扫了一眼手表。刚过九点半。他觉得自己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拽离这个地方,奔向克洛伊的城堡那座十七世纪教堂,而他希望并且需要留在这里,为了逮捕谋杀奎因的真凶而做那些不得不做的事情……她可能在换衣服,无疑是一件价值几千英镑的婚纱。斯特莱克可以想象出她一丝不挂地站在镜子前,给脸化妆。他曾经上百次注视着她这么做。在梳妆台的镜子、宾馆房间的镜子前挥动化妆刷,她那样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美,几乎可以说是一派率真。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夏洛特是否也在不断地看手机呢?现在通往圣坛的那条短短的路已经近在眼前,她觉得就要走过一个跳板吗?她是否还在等待,希望得到斯特莱克对她昨天那条五个字短信的回应?

如果他现在发一条回信……需要怎样才能让她转过身,背对那条婚纱(他可以想象婚纱像个幽灵一样挂在她房间的一角),穿上牛仔裤,把几样东西扔进旅行袋,然后偷偷溜出后门?钻进一辆汽车,脚上没穿高跟鞋,一路往南,奔向那个总是象征着逃离的男人……

“该死。”斯特莱克嘟囔道。

他站起身,把手机塞进口袋,倒掉最后一点冷茶,穿上大衣。让自己忙碌是最好的答案:行动一向是他的首选良药。

他相信凯瑟琳·肯特在被媒体发现后肯定躲到了朋友那里,而且他后悔那天突然出现在她门口,但他还是回到克莱曼·艾德礼府,只为证实自己的怀疑。无人应门,屋里的灯关着,似乎没有任何动静。

一阵凛冽的寒风顺着砖砌的阳台吹过来。斯特莱克正准备离开,隔壁那个一脸凶相的女人出现了,这次倒很愿意说话。

“她走啦。你是记者,对吗?”

“是啊。”斯特莱克说,他看出这个邻居听到记者两个字就兴奋,而且他不想让肯特知道他又回来过。

“你们写的那些东西,”她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说,“你们说她的那些话!对,她走啦。”

“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知道。”邻居遗憾地说。在稀疏的、烫成小卷的灰发间,可以看见粉红色的头皮。“如果她再出现,”她建议道,“我可以给你打电话。”

“那太好了。”斯特莱克说。

他的名字最近刚出现在报纸上,因此不敢递上自己的名片。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写上自己的电话号码,和一张二十英镑的钞票一起递过去。

“谢谢,”她公事公办地说,“再见。”

他下楼时碰到一只猫,他相信就是上次被凯瑟琳·肯特踢了一脚的那只。猫用警惕但倨傲的目光注视着他经过。他上次碰到的那帮小青年不见了,如果他们最暖和的御寒服就是一件套头毛衣,今天可就太冷了。

一瘸一拐地走在湿滑的脏雪上需要耗费很多体力,有助于分散他纷乱的思绪。他问自己,这样挨个儿盘查一个个嫌疑者,到底是因为利奥诺拉,还是因为夏洛特。就让夏洛特继续走向她自己选择的牢笼吧。他不会给她打电话,也不会发短信。

到了地铁站,他掏出手机给杰瑞·瓦德格拉夫拨了个电话。斯特莱克相信这位编辑手里有他所需要的信息,他也是在河滨餐馆顿悟之后才知道自己需要这个信息的,可是瓦德格拉夫没有接电话。斯特莱克并不感到意外。瓦德格拉夫婚姻岌岌可危,事业停滞不前,还有一个不让他省心的女儿,凭什么还要接一个侦探的电话?你不希望生活变得更复杂,而且自己有选择权时,又何必再去找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