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8页)
徐天无言以对,只能低着头看自己脚底下的黄土。女工已经泣不成声,“说实话,小七到底干什么去了?我要跟公公婆婆瞎话编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
徐天艰涩开口:“我不知道。”
女工抹了一把眼泪,眼圈依旧红着,“小七什么时候回来?”
徐天从没面对过这种情况,只能实话实说:“不知道。”
女工已经有些支撑不住,“走就走好了,总要留一句话的。”
徐天实在无法直视女工的眼睛,“……是我自己找来的。”
“瞎话!”
“真的,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没交代,怎么找得到我。”
女工泣不成声地看着徐天,徐天再度陷入了沉默。“你来一趟总要让我明白。”
徐天指了铝饭盒,索性和盘托出:“里面有两双筷子,一双长一双短,是两个人的饭。一起上班一起过小日子的夫妻会这样细心给饭盒保温,两份饭是一家人的。”
女工显然不明白徐天是怎么靠这个推断出来的,徐天只能把话说得更明白:“贾小七开电车,只有在电车中转的时候有时间和你一起吃,吃饭时间不会太长,所以你上班的地方离电车中转站不远。”
“在周围上班的人很多。”
“我找裁缝师傅问过,这个布套是没有出厂的边角料,这边的棉纺站不多,我运气好第一个就看到你们的围裙了。”
“……他就说我和他是在电车上认识的?”
“……是,这不是猜的,他说的,还有钱也是他……临时塞给我的。”
女工的眼泪再次涌出,“他没别的话了?”
徐天试图安慰却不知如何是好。
“……谢谢你!”
女工转身往回走。
看着女工的背影,徐天僵在那里半天迈不开步子。他突然对这个女人感同身受,那是段遥远得似乎已经不可及的时光。徐天本以为这段往事不会再被开启,却猝不及防地因为一个本来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下午旧事重提。父亲被处决的那天也是在一个下午,天气同昨天一样湿润。徐天混在人群中,眼睁睁地看着殷红的血液从父亲身体里流出,就像昨天的贾小七一样。围观的人群里有许多家属,看到亲人被枪决大多情绪激动。徐天却一言不发。他希望自己能像别人一样哭出来或者索性晕倒,可是他并没有,因为他知道从那一刻起,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唯一的变化就是他变得愈发沉默寡言,而且,再也分辨不出红色。
徐天提着公文包,目光直直地走在路上,回想起昨天那个小会议室里鲜活的各位,转眼就变成了小册子上的名字,这些人与他素昧平生,却鬼使神差地将性命托付与他。他觉得自己身上沉甸甸的,甚至无法呼吸,忽然有人撞了一下徐天,他拉回思绪,定了定神走进菜场。
天已经大亮,田丹还被困在日军的空场。许多日本兵在空场外围四处散落,中间聚集了许多中国人,有乡绅模样的,有本地人模样的,也有难民。疲惫的田丹就在其中。
空场一头有张桌子,一个中国翻译在逐个问排队过来的人,田丹看到有一块插着钉子的模板正朝天放着,田丹离开队伍,把木板踢到了一边,一个日本兵举着枪,凶神恶煞地示意她回到队伍里去,排在田丹前头的两位年轻人很紧张,马上就轮到他们了。
“籍贯?住址?在哪里工作?……做什么的?”
两个人一脑门汗,一句也说不上来。
旁边的日军过来,翻译小声地提醒:“说两句啊,过去就让走了。”
日军到跟前用刺刀挑开一个青年的外套,露出里面的破军装。青年见状,索性不管不顾,“哥,拼了啊!”
两个人扑上去,一个日本兵被过肩摔摔到了地上,脑袋撞到了木板的钉子上,还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旋即又轰然倒下。空场里又响起了两声枪响,空场中央又多了两具尸体。
一切发生得太快,空场里尖叫一片,但是谁都不敢乱走乱动。田丹在队伍里有些发怔,翻译停了好半天,“……下一个。”
田丹定了定神,木木地开口:“上海人,广慈医院药剂师,家在麦琪路167号。”
翻译抬头看了看她,“到那边等,下午差不多就能走了,不要怕。”
田丹看了看迅速被拖走的尸体,打了个寒战,“不怕……”
徐天在菜场办公室翻电话黄页,他的同事冯会计是一个中年女人,凑了过来,“找什么呀?我给你找。”
在徐天看来,冯会计是个有点神神叨叨的女人,徐天没说话继续自己翻。
“印堂有点发暗。”
冯会计煞有介事地说。徐天抬头看着她。冯会计见有人搭理,更是来了兴致,“左眉头有点往下掉,鼻头也暗,最近晦气事不要碰到。”
徐天摇了摇头,找到了田鲁宁、仁济医药公司、麦琪路167号,“冯大姐我打个电话。”
冯会计闲着也是闲着,双手撑在桌沿上,又低了低身子凑近他,“多少号,我给你拔。”
徐天不落痕迹地往旁边挪了一下,想了想,将电话簿推过去,让冯会计拨号。
田太太将饭菜放到桌上,冲里屋喊:“吃饭了。”
田鲁宁正踩着梯子在踅摸合适的地方放那本红册子,田太太一边布餐具一边抻着头看,“哎哟,从昨天开始就在意老向这本书。”
田鲁宁抬手够着书柜顶,声音断断续续,“……不是书。”
田太太看叫不动田鲁宁,提高声调,“先吃再找地方放。”
正说着,电话响,田太太过去接起来,电话里是女人的声音,“喂?”
田太太瞟了屋里头的田鲁宁一眼,“侬啥人?打错了。”
田鲁宁停了动作回头看田太太,“谁?”
田太太扣了电话,小声嘟囔:“鬼知道是谁。”
门铃在这个时候突然响了,田鲁宁下了梯子将红册子揣回怀里,“开门去。”
田太太扬声问道:“谁啊?”
一边说话一边对着门后一块镜子修饰自己的头发,又看了看口红。门铃又响。田太太堆起笑容,拉开门,“来了,谁啊?”
门口是面色苍白的影佐和长谷,田太太看着索命似的两个人心头笼上了不好的预感,“……找谁?”
影佐跟长谷用日语交流:“确定是这里?”
“船上药是仁济医药公司的,货主田鲁宁,是这家。”
田鲁宁从里屋出来,“美莲,是谁啊?”
田太太听到日语已经变了脸色,“日本人?”
田鲁宁当机立断就要关门,长谷抽出一把匕首,往田太太小腹迅速刺入,然后托住她,待影佐进去,再将田太太拖进来,关好门。放下田太太,将带来的一个煤油桶靠窗帘放好。田鲁宁待妻子倒地才缓过神,他扑向一个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