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她心中的空缺(第3/4页)

讲完乔六岁时在父亲的菜园干的好事之后——多年来这故事讲过太多次了,乔都能预测父亲会在哪里停顿喘口气——托马斯问艾玛的家人是从哪里来的。

“查尔斯城。”她说,乔发现她声音里似乎有一丝反抗意味,觉得很担心。

“不,我的意思是他们来这里之前。你显然是爱尔兰人。你知道自己的祖先出身哪里吗?”

侍者过来收走色拉盘时,艾玛说:“我外祖父是科瑞人,我祖母那边是柯克人。”

“我就是出身柯克附近的。”托马斯说,口气异常欢喜。

艾玛喝了口水,但什么都没说,忽然心不在焉起来。乔之前看过她这个样子——如果她不喜欢某个状况,就有办法把自己隔离在外。她的身体还在,像是自我逃走后留在椅子上的躯壳,但让艾玛之所以是艾玛的那种本质,却不见了。

“那么你母亲家姓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说。

“你不知道?”

艾玛耸耸肩:“她死了。”

“但那是你的家族传统啊。”

艾玛又耸耸肩,点了根香烟。托马斯表面上没有反应,但乔知道他吓坏了。20年代兴起的那种蔑视传统的年轻女郎[6],在无数层面上都令他惊骇——女人抽烟,露出大腿,开低领口,在公共场合喝醉也完全不怕被鄙视。

“你认识我儿子多久了?”托马斯微笑着问。

“几个月。”

“你们两个算是什么?”

“爸。”

“乔瑟夫[7],你说呢?”

“我不知道我们算是什么。”

他其实暗自希望艾玛会借着这个机会,讲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但相反,她只是迅速瞥了他一眼,眼色明显是在问:他们还要继续坐在这里多久?然后又回去抽烟了,视线在整个餐厅的用餐区飘来飘去。

主菜上来了,接下来二十分钟,他们谈论着牛排的质量、法式贝尔内酱汁,还有克瑞格最近刚铺的新地毯。

吃甜点时,托马斯也点起了香烟。“所以你是做哪一行的,亲爱的?”

“我在帕帕迪奇斯家具店工作。”

“哪个部门?”

“秘书。”

“我儿子偷了沙发吗?你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爸。”乔说。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父亲说。

艾玛又点了根烟,望着餐厅里头。“这地方真时髦。”

“我很清楚我儿子是以什么谋生的。我只能假设,你会认识他,不是在犯罪行动中,就是在一个充斥着黑道角色的地方。”

“爸,”乔说,“我本来希望能好好吃顿晚餐的。”

“刚刚吃得不是很好吗,古尔德小姐?”

艾玛看着他。

“我刚才的问题让你不高兴了?”

艾玛盯着他,眼神冰冷得足以让热腾腾的柏油表层冻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其实也不太在意。”

托马斯往后靠坐,喝了口咖啡。“我的意思是,你一个姑娘家跟罪犯厮混,这样对你的名声可能不太好。而我们讲到的罪犯正好就是我儿子,这个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不管我儿子是不是罪犯,都毕竟是我儿子,我对他有父爱,因此我怀疑他去结交一个明知他是罪犯,还要跟他一起厮混的女人,是不是明智。”托马斯把咖啡杯放回碟子里,朝她微笑,“这样你听得懂吗?”

乔站起来:“好了,我们走吧。”

但艾玛没动。她一手托着下巴,又看了托马斯一会儿,那根香烟就在她耳旁燃烧。“我叔叔提到过定期拿他钱的一个警察,姓考克林。就是你吗?”她也回报他一个僵硬的微笑,然后吸了口烟。

“你这个叔叔就是叫罗博特,大家都喊他‘博博’的那个?”

她眨了眨眼睛表示肯定。

“古尔德小姐,你提到的那名警察叫埃尔莫尔·康克林。他是查尔斯城分局的警察,出了名地会跟博博开的这类店收贿。我自己很少去查尔斯城。但身为副总警监,我很乐意多注意一下你叔叔的店。”

艾玛朝乔伸出一只手:“我要去化妆室。”

乔给了她零钱,好让她付小费给洗手间的服务生。父子俩看着她穿过餐厅。乔很好奇她还会不会回来,说不定拿了大衣就走了。

他父亲从背心里掏出怀表,弹开,又同样迅速地关上,放回口袋里。这个怀表是他父亲最珍贵的宝贝,18K金的百达翡丽,是二十多年前一个银行董事长为感激他而送的礼物。

乔问他:“有必要搞成这样吗?”

“挑起争执的人不是我,乔瑟夫,所以别批评我反击的方式。”他父亲往后一靠,跷起二郎腿。对于某些拥有权力的人来说,权力像一件不合身或穿了会发痒的大衣。但托马斯·考克林身上的权力,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伦敦高级货。他环顾餐厅,朝两三个认识的脸孔点头致意,又将目光转回儿子身上。“如果我认为你只是想用非传统的方式获得成功,你觉得我会不赞成吗?”

“会。”乔说,“我相信会。”

他父亲听了轻轻一笑,随后更轻地耸了一下肩膀。“我当了三十七年警察,学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犯罪绝对不划算,”乔说,“除非是制度层级的犯罪。”

托马斯再次轻轻笑了笑,又轻轻耸了耸肩。“不,乔瑟夫。不。我学到的是,暴力是会生育后代的。你的暴力所制造出来的孩子,会以野蛮、愚蠢的形式回报到你身上。你认不出那是你的孩子,但他们认得你。他们会把你当成目标,认为你活该遭受他们的惩罚。”

这些年来,乔已经听过这一段的无数版本了。他父亲一直没搞懂的是——除了他老是在重复讲那些话之外——一般理论未必能套用在特定的人身上。尤其某些决心够大的人,他们会想创造自己的规则,而且也够聪明,可以让其他人照他的规则玩。

乔才二十岁,但他已经知道自己是那种人了。

可是为了讨好老爸,他问:“那这些暴力的后代,为什么要惩罚我呢?”

“惩罚你漫不经心生下他们。”他父亲身体前倾,双肘放在桌上,手掌紧紧合十,“乔瑟夫。”

“叫我乔。”

“乔瑟夫,暴力繁衍出暴力。一定的。”他双手放开,看着儿子,“你加诸这个世界的,总会回到你身上。”

“是啊,老爸,我读过教义问答了。”

此时他父亲略歪了一下头,原来艾玛从化妆室出来了,正经过寄放大衣的小房间。他的目光跟随着她,同时对乔说:“但回到你身上的方式,是你永远预料不到的。”

“我确定是这样。”

“你其实什么都不能确定,只是自己太有信心。没吃过苦的人,总会抱着光明的信心。”托马斯看着艾玛把衣帽券递给寄放处的女孩,“她长得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