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所有罪孽深重的圣人(第4/4页)

“好吧,现在我来了。”托马斯说。

“你把你儿子从罪犯变成被害人,真是了不起。你真这么聪明吗,副总警监?”

托马斯说:“没有人聪明到那个地步的。”

邦德兰摇摇头:“不见得,少数几个人有,你可能就是其中之一。叫他认罪吧,那个小城死了三个警察,他们的葬礼明天会登上报纸头版。如果他对银行抢劫案认罪,另外,不知道,或许还有鲁莽危害罪吧,我会建议服刑十二年。”

“十二年?”

“死了三个警察,这样算很轻了,托马斯。”

“五年。”

“什么?”

“五年。”托马斯说。

“不可能。”邦德兰摇摇头。

托马斯坐在椅子上不动。

邦德兰再度摇头。

托马斯跷起二郎腿。

邦德兰说:“听我说。”

托马斯微微昂起头。

“请容我跟你解释一两个概念,副总警监。”

“总督察。”

“什么?”

“我昨天被降职为总督察了。”

邦德兰的唇边没有露出微笑,眼中却掠过了笑意,一闪即逝。“那我原先要解释的概念,就不必多说了。”

“我没有什么概念或妄想,”托马斯说,“我是个务实的人。”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邦德兰的办公桌上。

邦德兰低头看着那张照片。一扇褪色的红门,中央标示着“29号”。那是后湾区一户连栋房屋的门。刚才闪过邦德兰双眼的笑意,此时转为相反的情绪。

托马斯一根手指放在邦德兰的桌上:“只要我把照片交出去,你一小时之内就会因为嫖娼而被调职。我知道你现在正在募款准备竞选州长,我会让你的财库更充实。口袋深的人,就能打败所有对手。”托马斯戴上帽子,按了按帽顶,直到他确定戴正了。

邦德兰看着他桌上那张照片:“我会想办法的。”

“想办法对我来说还不够。”

“我也只是一个人。”

“五年,”托马斯说,“只能让他坐五年牢。”

两星期后,一根女人的前臂被冲上纳罕镇海滩。过了三天,林恩市海岸的一名渔夫收网时捞到一根大腿骨。验尸官判定这两根大腿骨和前臂都是属于同一个女人的——年龄二十出头,大概是北欧血统,皮肤很白,生着雀斑。

麻州地检署以携械抢劫的罪名起诉乔瑟夫·考克林,乔认罪了。他被判刑五年零四个月。

他知道她还活着。

他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另一个可能性让他受不了。他相信她还活着,因为如果不相信的话,他就会觉得自己像被剥了一层皮。

“她死了。”他从萨福克郡看守所移监到查尔斯城州立监狱前,他父亲这么告诉他。

“不,她没死。”

“你搞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车子冲出路面时,没人看到她在车上。”

“在雨夜里高速行驶的车上,谁看得见?她坐在车里,孩子。那辆车冲出了路面。她掉进海里,死了。”

“除非我见到尸体。”

“那些尸体的局部还不够吗?”他父亲充满歉意地举起一只手。再度开口时,他的声音更柔和了。“你要怎么样才肯讲道理?”

“她死掉这件事没道理。我知道她还活着。”

乔说得越多,就越明白她死了。他感觉得到,就像他感觉得到她爱他,即使她出卖了他。但如果承认她死了,如果他面对这个事实,那眼前除了要去东北部最可怕的监狱蹲五年苦窑,他还剩什么?没有朋友,没有上帝,没有家人。

“她还活着,老爸。”

他父亲看了他一会儿。“你爱上她哪一点?”

“你说什么?”

“你爱上这个女人哪一点?”

乔思索着字句。最后,他结结巴巴地说出几个勉强比较适当的字句。“她在我面前的那一面,跟她平常给别人看的不一样。不知道怎么说,总之是比较柔和的那一面。”

“你是爱上了一种可能性,而不是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

他父亲听了昂起头:“当初生下你,本来是想填补你母亲和我之间的距离。这一点你知道吗?”

乔说:“我知道你们之间的距离。”

“那么你就知道这个计划有多失败了。我们不能改变他人,乔瑟夫。他们就是原来的样子,永远无法改变。”

乔说:“我不相信。”

“不相信?还是不愿意相信?”他父亲闭上眼睛,“活着的每一刻,都是运气。”他睁开眼睛,眼角泛红。“个人的成就,取决于你的运气——要在恰当的时间,生在恰当的地方,有恰当的肤色。要活得够久,可以在恰当的时间、在恰当的地方创造财富。没错,个人的努力和才华可以造就不同,这是很关键的,我也绝对不会有异议。但运气是所有生命的基础。好运或坏运。运气就是人生,人生就是运气。而且手中的运气会随时消逝。别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女人,浪费你的力气。”

乔咬紧下颌,但他说出来的话是:“你掌握了你的运气,老爸。”

“只是有时候,”他父亲说,“但其他时候是运气掌握你。”

他们沉默相对了一会儿。乔的心脏从没跳得这么厉害过。它猛击他的胸腔,像个疯狂的拳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像个外来之物,或许,像雨夜中一只迷途的狗。

他父亲看看表,又放回背心里。“刚转进州立监狱的第一个星期,大概会有个人来威胁你。最晚第二个星期就会出现。你可以从他的眼中看出他想要什么,不论他有没有说出来。”

乔觉得嘴巴好干。

“另一个人——像个大好人——会在操场里或食堂里支持你。等他把另一个人击退,他会提出在你坐牢期间保护你。乔,听我说。你要伤害的就是这个人。你要狠狠伤害他,让他再也没法恢复过来伤害你。你要毁掉他的手肘或膝盖,或者两者都是。”

乔的心脏跳到喉咙口了:“然后他们就会放过我吗?”

他父亲露出紧张的微笑,看似正要点头,但笑容随即消失,也没点头。“不,不会的。”

“那怎样才能让他们放过我?”

他父亲将目光移开了片刻,下巴抖动着。等到他再度看着乔,眼中已没了泪意。“怎样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