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困难的刺杀任务

我隐约回想起这么一个画面:那是个夏天,我坐在一辆车的副驾驶座上,身旁的车窗半开,聒噪的蝉鸣此起彼伏。我扭头看了一眼窗外,那是一片整齐的杨树林,枝叶很密,几乎漏不下什么光。林子尽头是几处依稀可辨的青瓦,牛粪的气味和花草的清香毫无违和感地掺杂在一起,随着呼吸钻入我的鼻腔。我把头扭向左侧,看见袁主任坐在驾驶位上。

他斜视我一眼,两片嘴唇相互挤压,用力地咳嗽一声,向窗外吐了口痰,随后从后座上的黑皮包里取出一只档案袋,又从袋里抽出几张照片。他把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最后小心翼翼地递到我手上。

照片一共八张,目测六寸大小。其中一张,是某会议现场主席台上一个男人发言时的特写镜头,应该出自专业的新闻摄影师之手。其余四张则像是偷拍,都是这个男人琐碎的工作、生活照。那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身材高大,有脂肪肚但不是很明显,四肢轮廓结实,行走姿态稳固有力,应该经常进行体育锻炼。他戴一副方形眼镜,脸也接近方形,鬓发泛白,厚重的下嘴唇自然外翻,目光深邃而充满力量。

“李松。”袁主任介绍说,“现任省纪委书记。”

我把照片捏在手里,原本均匀的呼吸突然有些忙乱。

“关于这个人,我没必要瞒你,当然也瞒不住你。”袁主任看了我一眼,接着说,“此人是出了名的硬手腕,这些年在外省搞垮过不少人,今年年初突然调任过来,肯定也是要有一番作为的。他想有所作为,首当其冲的就是A集团。最近半年,集团动用了一切攻势,但此人软硬不吃,是铁了心要重铸省里的政商秩序。”

我把照片交还到袁主任手里,默默点头。

袁主任看了一眼窗外,用鼻子发出一声轻叹:“据可靠消息说,纪委会在8月中旬有所行动,一旦行动开始,局面就没办法控制了。”他扭头看着我,“这次的任务,就是在月底前除掉他。还有,为了减少将来的麻烦,他的死必须是自杀。”

记忆越发清晰,我回想起来,那天好像是7月20号,离月底只剩11天。当时,我思虑片刻,摇摇头说:“不行,时间太短。”

“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们别无选择。”袁主任说,“我们必须齐心协力渡过这个难关。有一点你要明白,如果集团出了问题,你的身份也百分之百会暴露,这一点,我可以用人格向你保证。一新——”他看着我的眼睛,“你我之间不仅仅是雇佣关系,你现在已经上了集团的船了。”

我点点头,沉住气说:“我明白,但时间确实太短。像这种级别的官员,光接触和调查就够困难的了,更不用说实施心理干预——”

“这个你不必担心。”袁主任打断我,从档案袋里抽出三页文字材料,“他的情况——生活习惯、兴趣爱好、家庭背景还有成长经历,我都已经替你做了详细调查。”他把材料递给我,“你的任务,就是从中分析出他的心理弱点,在月底之前除掉他。至于接触的问题,集团会动用一切力量帮你。在接下来的11天里,你会有两次和他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此外,集团还会想办法安排你和他单独吃顿饭。”

我缓缓翻看材料,仍然无法下定决心。

“一新。”袁主任突然问道,“家里的债务还剩下多少?”

我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顺从地回答说:“不算银行,还有810万左右。”

“银行贷款好对付,民间借贷闹起来,那可真是让人掉层皮啊。”他意味深长地笑笑,“日子还是很不好过吧?”

我也笑笑,想了想说:“前几次任务拿了一百多万,基本还能堵上。”

“那点小钱,也只能堵堵窟窿了。”袁主任接着说道,“对了,听说你跟那个姑娘一直没断联系,她拒绝了所有相亲对象,一心想要等你,把父母都气出毛病了。是么?”

想起这句话,思绪猛然回到现实,我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快要睡着的老婆,鼻子一阵酸楚——前些年,她跟着我吃了太多的苦。

父母去世后,我一直在为了偿还他们留下的巨额债务而努力。到了2004年,我已经将能够处理的资产悉数处理完毕,偿还了大部分债务,日子也多少平静下来,能够进行正常工作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负担着剩余的800多万债务,相关纠纷依然无法避免,每个月工资的大部分也都被用来抵债,只留下几百块钱的基本生活费。那段日子里,我晚上只能睡在工作单位,每顿饭只能干啃馒头。如果不是几位朋友和老婆(当时还是女朋友)的偷偷接济,我根本活不到现在。

我不愿意拖累女朋友,从2001年开始,我提出过几十次分手,但每次换来的都只是她的眼泪,以及愈加坚定的等我的决心。她表面上告诉亲友已经跟我分手,却一再拒绝家人介绍的相亲,而且一有机会就偷偷跟我见面。2005年,父母为了她的事先后生病住院,我再次提出分手,让她好好生活,好好尽孝。但她无比执拗,说如果不能嫁给我,就一个人过一辈子。那些年里,我曾一度逃到外地,希望可以躲避债务,同时让女朋友因绝望而放弃对我的等待。但逃避无用,她很快就找到了我,债主们也找到了我。我只能回到家乡城市,继续年复一年的煎熬生活。

生活原本毫无希望,幸运却在2007年夏天悄然降临。父亲生前经营的一家食品厂,于2003年作为抵押物被银行收回,但因为父亲生前的违法操作,致使相关土地权证存在严重问题,回收手续因而无法完成,厂房和土地自此成为死物,无论我、银行、民营担保公司还是土地所属自然村的村民、领导,全都拿那块地无可奈何。2007年8月,城市扩建占用了食品厂的土地,我和银行、当地村民结成同盟,又在政府内部人员的帮助下,成功获得了2200万的征地补偿。经此一事,我不仅清偿了所有债务,还拿到额外的200多万资金。生活陡然改变,我和女朋友也在2007年9月完婚——

想到这里,我突然一愣,发现记忆再次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在我原有的记忆里,生活的改变源于07年8月的征地补偿。但在X的记忆里,我最终能和老婆结婚,却是因为07年7月的那次任务。

我记得清清楚楚,2007年7月20号下午,袁主任提起了我和女朋友的事,我一时陷入沉默。没等我开口,袁主任就接着说道:“她跟着你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你就不想早点娶她,带她过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