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法国的海岸线一片漆黑,没有半点灯火,在越来越昏暗的月光下,依稀看得到沿岸巨石嶙峋的轮廓黑影。此刻,那艘渔船已经抵达海港的入口,距离岸边大约还有两百公里。渔船在洋流交叉冲击的波浪中缓缓起伏。船长伸手指向船的旁边。

“那两堆岩石中间有一小段延伸出来的海滩,面积不大,不过只要你朝右游,就可以游到那里。这艘船还可以再往前开个十来公里,不过,那已经是极限了。大概再一两分钟就到了。”

“没想到你可以把船开到这么近,比我原先预期的要近得多。非常感谢你。”

“不必谢。我只是为了还债。”

“所以,帮了我,你就可以抵消一笔债?”

“差不多就是这样。将近五个月前,我的船在海上碰到一场暴风雨,有三个船员受伤,伤口是黑港岛上那位医生帮他们缝的。知道吗?当初被送进他家的不是只有你。”

“原来你也碰到那场暴风雨了?你认识我吗?”

“当初你在医生家里,全身苍白。不过,我并不认识你,而且我也不想认识你。当时我身上没钱,也没有抓到半条鱼。那个医生说,没关系,等我方便时再把钱给他。所以,我就拿你来抵债了。”

这时候,那个人忽然感觉到这个船长可以帮得上忙,于是开口说:“我需要证件。我的护照需要改造一下。”

“你跟我说这个干吗?”船长问,“我已经说过了,我只负责把人送到拉乔塔北边的海上。别的我什么都没说。”

“你话有玄机。要是你没别的本事,你就不会那样说话了。”

“你休想要我把你带到马赛去,我可不能冒险被海岸巡逻艇逮到。整个港口都是法国安全局的船队,缉毒组的人个个都跟疯子一样。要是你没有钱打通门路,你就等着到牢里蹲个二十年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到了马赛,就可以搞到证件。而且,你可以帮得上忙。”

“这话我可没说。”

“不,你说了。我需要找个高手帮忙,而那个你不肯带我去的地方就有这样的高手——反正,只要到了那个地方,就找得到人。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说了什么?”

“你说,只要我到了马赛,你就愿意跟我谈了——虽然你不能送我去,不过,我会想办法自己去。说吧,我们在哪里碰面?”

渔船的船长打量了一下那个人的脸,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点头了。

“旧港口的南边有一条萨拉赞街,街上有一家小自助餐厅,店名叫‘海公羊’。今天晚上九点到十一点,我会在那里等你。别忘了带钱来,你得先付一部分订金。”

“要带多少?”

“我不知道。价钱要你们两个人自己去谈。”

“大概说个数字吧,我没什么概念。”

“如果你手上已经有一本护照,直接拿来改,会便宜点。要不然,他们就必须得偷一本来改。”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有一本护照。”

船长耸耸肩说:“大概一千五到两千法郎左右。怎么样,你有钱吗?没有钱就别再浪费时间了。”

那个人忽然想到缠在腰上的油布包。到了马赛之后,就意味着他身上半毛钱都不剩了,然而,那也意味着,他可以弄到一本改造的护照,也就是,前往苏黎世的通行证。“钱不是问题,”他说,他也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能够讲得这么自信,“那就这么说定了,今天晚上见。”

这时候,船长瞄了一眼昏暗光线下的海岸线。“船只能开到这里了。从现在开始,你就要自求多福了。要是今天晚上我们没有在马赛碰面,那么,从此以后,如果有人跟你打听,你一定要说从来没见过我。至于我,也从来没见过你,而且,我的船员也没人见过你。”

“我一定会到的。‘海公羊’自助餐厅,萨拉赞街,旧港口南边。”

“这个就要看天意了,”船长说着,朝那个掌舵的船员比了比手势。这时候,船底下的引擎忽然轰隆作响,“还有,‘海公羊’的客人很讨厌讲话有巴黎腔的人。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一定会尽量不露出那种腔调。”

“谢谢你的提醒。”那个人说着,两腿翻过舷缘,用双手支撑着身体轻轻入水。他把背包举高,避免碰到水面,然后两脚踢水,让自己在水面上漂浮着。他抬头看看渔船黑漆漆的船身,最后又大喊了一声:“晚上见了。”

只不过,他最后喊的那一声,根本没人听到。船长已经从栏杆旁走开了。海面上只剩下波浪拍打木质船身的声音,还有引擎加速运转的轰隆声。

从现在开始,你要自求多福了。

他在冰冷的海水中猛打哆嗦,转了个圈,开始朝着岸边游去。他采取侧泳的姿势向右游,仔细听着海浪冲击右边那堆岩石的声音。如果船长没有说错的话,那么,洋流就会把他冲向那片看不见的海滩。

他果然找到了那片海滩。当波浪退却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下层反向回流的海水。走到最后三十公里,那股回流使得他的脚深深陷进了泥巴里,反而寸步难行。不过,他把那个帆布背包举得高高的,浪花泼不到,所以背包还是干的。

几分钟之后,他终于走到一个小沙丘上,沙丘上长满了野草。阵阵海风吹来,高高的野草迎风摇曳,东边黝黑的天际已经露出了一丝曙光。大概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会出来了。动作要快,他得赶在天亮之前离开这里。

他打开背包,拿出一双靴子、一双厚袜子、一条打包时卷起的长裤和一件粗棉布衬衫。似乎他从前很在行打包行李,节省空间,那个小背包看起来似乎容量不大,可是里面装的东西却多得难以想像。他究竟在哪里学到这种本事的?他为什么会懂这个?问题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没完没了。

他身上那条英国式的百慕大短裤百慕大短裤是一种长至膝盖两三公分的短裤。,是华斯本医生送的。他站起来,把那条短裤脱掉,披在野草上摊开晾干。现在他不能随便乱丢东西。接着,他把内衣也脱了下来,同样披在野草上晾干。

此刻,他全身赤裸裸地站在沙丘上,忽然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兴奋感,而胃同时也感到一阵闷痛。他心里明白,那是恐惧引起的痛。而且他也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感到兴奋。

他已经通过了第一项考验。根据自己的直觉——或者,根据自己本能的冲动——忽然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该有什么反应。一个小时前,他还不清楚自己下一步要到哪里去。他只知道自己要去苏黎世,只不过,他必须经过两个国家的边境,接受海关官员的严格检验。就算海关官员再怎么迟钝,一眼就会知道那本八年前的护照根本就不是他的。就算他有办法拿着那本护照蒙混过关,进了瑞士的国境,但终究还是得离开瑞士,到时候,就要再次面临考验。每闯关一次,他被扣留的风险就会加倍。他不能让自己陷入那种危险,至少现在不行。他必须先弄清楚真相。一切问题的答案都在苏黎世,他必须设法让自己能够自由自在、通行无阻。刚才,他逮住了那艘渔船的船长。也许他能够帮他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