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第3/5页)

赵彦呐或许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却有他的顾虑——他曾全力为汪世显保荐,请求朝廷准其归附,然汪氏非但投降了蒙古,还成了敌方的引路人。那么他为汪世显作保这件事必会授人话柄,将受到朝中御史的交相弹劾,罢官还是轻的,说不定还会落个抄家编管的命运。要想扭转局面,只有全力以赴将蒙古军拒之关外,尽快杀了汪世显,因而死活不肯听曹友闻的建议,一天中派出七名使者手持小红牌,催促出兵。

曹友闻不敢违抗上司命令,只得勉强移师大安。因敌众我寡,而大安一境唯阳平关鸡冠山一堡可守,其余地势一马平川,正是蒙古骑兵所长、宋军步兵所短,难以正面对敌。曹友闻决意以奇兵取胜——先派遣弟弟曹友万、曹友谅引兵驻守鸡冠隘,在上面多张旗帜,挖掘战壕,准备坚守;自己则带领一万精兵连夜渡过嘉陵江北上,埋伏在山谷中,预备等蒙古军攻打入蜀咽喉之地阳平关时,前后夹击蒙古军,以为犄角之势。两军约定以鼓声烽火为号。

蒙古军前哨到达阳平关时,看到城门洞开,空无一人,炊烟不出,鸡犬不声,似是空城,便争相纵马入内。关内宋伏兵四起,将前哨尽数斩杀。不久,万余蒙古骑兵赶至。宋守将曹友万考虑到军中缺水缺粮,只有五日储备,遂主动引兵出战。战斗十分激烈,从上午到下午,持续了一整天。到日暮时分,蒙古军终于暂时退去。曹友万身被数创,退守鸡冠隘,令人举锋火向兄长曹友闻报警。蒙古主帅阔端率主力大军旋即赶至,在城堡四周挖掘了数道堑壕,将曹友万军重重围困在阳平关内。

而先锋汪世显则率另一军攻打大安军治所三泉。

曹友闻闻警后即令诸军连夜束装起程,急趋阳平关。大军行二十里后,天降暴雨,道路泥泞,行进异常困难,部将均建议等到次日天明后再走。

曹友闻考虑到阳平关只存有五日军粮,而今已过八日,一旦曹友万军难以支撑,城池被蒙古军攻破,后果将不堪设想,遂强令部队继续前进。

拂晓时分,宋军接近蒙古军营地。曹友闻令兵分三路直插营地,与蒙古军接战。蒙古军因大雨而钻入毡帐内休息,猝不及防,被杀甚众。

鸡冠隘中曹友万见援兵到来,亦挥军出击。蒙古军主帅阔端见受到夹击,仓促之间一时难以对敌,正要召集人马撤退时,汪世显率军自大安赶来相会。两支蒙古军合兵,士气登时大振。阔端将骑兵分作百十队,轮番向宋军驰击。两军均殊死奋战,喋血十余里。当时已是深秋,临近冬季,宋军均身穿绵衣,而不是铁甲,被大雨淋湿后极其笨重,不利于战斗。

到天亮时,宋军渐渐失利。蒙古集结大军,以铁骑四面围绕,将曹友闻军包围在中间。

诸将劝曹友闻单骑突围,道:“我军虽没,然杀敌亦过半,将军何不突围而出,以图后举?将军身在,敌决不敢入蜀。”曹友闻叹道:“武休关出奇兵,前日既已失机;沔州坚守,今天又被掣肘。以此误蜀,蜀必亡,吾与蜀俱亡矣!”坚决不肯单骑逃走。

矢石如雨,宋军伤亡惨重。曹友闻中了一箭,遂下马步战,浴血鏖战至夜晚,与诸将皆战死。曹友万率五百人突出重围,返回鸡冠隘。因四川制置使赵彦呐拒发援兵,城中乏粮,曹友万只得率残部出城,终突围不成,一军尽没。

阳平关一战,曹友闻所率宋四川边防精锐全军覆没,通向蜀中内郡的蜀口为蒙古军所控制,四川门户洞开。但蒙古军亦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伤亡数万,关下尸骸山积。蒙古人打扫战场时,发现了曹友闻的尸体及“遍身胆”旌旗,这才知道宋军主帅已经阵亡,均额手相庆。

蒙古军先锋汪世显与曹友闻本是旧识,听闻老友战死,叹道:“真男儿汉也。”下令予以厚葬,并设盛礼祭奠。

这时候,一名素颜布衣女子手抱婴孩来到阳平关,自称是宋人,名叫薛迎梅,是曹友闻将军旧识,冒死赶来敌营,只为见故人最后一面。

蒙古人惊异她瘦弱疲累身躯下的冷静和勇气,遂将她带至曹友闻灵前。

薛迎梅从容祭拜过后,将婴儿放在一旁,自己则取下背上的古琴,盘膝坐下,当众抚起琴来。

琴声叮咚,仿若幽涧清泉,一滴一朵浪花,一点一圈涟漪,清清冷冷,与世无争。渐渐地,旋律流畅起来,滴泉汇成了潺潺溪流,绵延不断,欢快地流淌,奔向远方。每一点波动的粼光,每一朵激起的浪花,每一滴滚动的水珠,都显示着奔跃向前的灵动与美丽。一路上,又有更多的溪流加入了东流的行列。音律愈发雄浑,水流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起伏奔腾中,波澜翻涌,惊涛拍岸,气势惊人。正以为狂风骤雨即将来临之时,节奏陡然转缓,原来百川到海,汇成了一片汪洋,浩瀚中终归宁静。

蒙古军中无人识得音律,但却个个悄然肃立,静静聆听着琴曲——只觉得这支曲子由静而动,由缓而疾,由婉转曲折而澎湃汹涌,由涓涓淙淙到浩浩荡荡,迭宕起伏,变化无穷,闻之如临自然情境,心旷神怡,妙不可言。

汪世显次子汪德臣时年十五岁,作为质子跟随在军中。他为清澈的琴音所打动。尤其白衣女子在刀枪环伺下泰然抚琴,超凡脱俗,清高傲世,仿佛一枝凌寒独自开的梅花,这一幕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终生无法忘记。二十多年后,直至其长子汪惟正迎娶耶律楚材孙女耶律昼锦当日,汪德臣才意外得知薛迎梅在曹友闻灵前所弹奏的琴曲名叫《流水》,与另一支名曲《高山》同为春秋战国名士伯牙所作。而所谓“高山流水”,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寓意“知己”也。

琴音泠泠,琴心昭昭。恍然不觉中,乐声越来越低,几不可闻。到最后一个合音时,薛迎梅纤指拂过,琴弦竟然断了一根。她愣了一愣,便抚住胸口,将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血染衣裙。汪德臣站得离她最近,忙上前扶住她,问道:“娘子可还好?”

薛迎梅面如金纸,虚弱之极,只紧紧抓住汪德臣的手腕,勉力朝一旁望去——那襁褓中的婴孩正张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四周,浑然不知与母亲同处险境——她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亦没有与汪德臣有过目光交汇,他却登时明白了她的心意。不知怎的,他心口一热,想也不想,慨然道:“娘子放心,你若是就此不治,我便替你抚养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