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勘得破生死,勘不破情关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他有时会梦到少年时。

那时他们都青春正好,他是九千家的继承人,她是家道中落、寄养在他家的大小姐。

但每次他这么调侃时,她都会羞恼起来,说她已经不是什么大小姐。

“我感激伯父的恩情,但我留在九千家并不是为了做大小姐,而是学习经商,将来恢复我任家门庭。”

她板着脸说话时,却仍有鲜花一般的明媚。

后来他才想明白,他不过是故意逗她作恼,好看她微红着脸训斥他,眼睛却又盛着一整个四季的日光。

他们青梅竹马,他们一同长大。

他拿了琴跑到她的院子外,在那棵梧桐树下弹琴,唱《凤求凰》。

她扔了个空盆出来,好险没砸着他的头。

后来父亲归家,听闻了这事,拿着荆条抽了他一顿。

他蔫巴巴地趴在床上,看窗外夕晖渐沉,沮丧地想,大约她真是对他无意的。

然而那一天明月如水,满院清辉,她悄悄拿了药来,红着眼睛、带着哭腔道歉,说并不是真心想叫他挨打。

他受了伤、身上痛得很,心里却高兴极了,简直要发狂。

高兴到了极点,他又嘴贱地唱:“凤兮凤兮归故乡……”

她瞪他一眼,抬手狠狠戳了一下他背上的伤口,痛得他差点大叫起来。

但他们在月光中对视了半天,却又齐齐笑了起来。

那……事情是为了什么变成后来那样?

锦书一封,泪痕两行。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在他们年少时,曾一同读书。读的是诗还是无聊的话本?他已经忘了。

但他总是记得她说过的一句话,并在之后很多次重复想起。

她说过:“好似越是说愿如何如何、不要如何如何,就意味着这愿望一定不会实现,而不想要的事情一定会发生。”

他笑说:“湘君未免太悲观。”

她在梧桐树漏下的日光里对他微笑,容颜清丽而又带了一丝艳色,好似无暇珍珠上那一圈彩色的光晕。

湘君轻轻笑着,说:“是么?”

是么?

他现在会在夜里颂念佛经,那些年少时一眼都不曾看过的晦涩经文。檀香缭绕,风雨晦暗,窗外的梧桐树急促地摇动,像随时会折断。

——越是祈愿保有的,越会失去;越是不乐见发生的,越是必然发生。

是么?

他想:的确如此。

佛说: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水少鱼,斯有何乐?

檀香氤氲中,有人从门外走入,脚步悄然无声。

僧人袈裟垂落,满面疤痕掩去了真实容貌,只一双眼睛优美清澈如平湖。

“九千施主,令郎编排的《凤求凰》快要开始,你是否要前往一观?”

九千家主捻动佛珠。

佛珠有一百零八颗,意味着人生在世共计一百零八种烦恼。当将这些烦恼统统斩断后,人便能得到真正的清净无暇。

然而斩却一百零八种烦恼,总有一样是他挥之不去的。否则,他多年来何以苦苦索求?

勘得破生死,也勘不破情字。

他并未抬头,淡淡道:“不看也罢。”

台上种种,都是虚假。

唯有他心中所念,才是真实。

他问:“我这里还差一个人,法师可有什么建议?”

沈佛心说:“随缘即可。”

他说:“我瞧好了一人,却只怕不够像湘君。”

对方说:“九千施主的信念足够坚定即可。”

他沉默片刻:“法师说的是。”

“待到花会落幕那一天……”

……

有的地方清寂无言,有的地方却热闹不已。

扶风城里一日比一日热闹。

前有新奇有趣的《新梁祝》,后有哀怨动人的《凤求凰》。

人们围在台边,听琴曲铮然,看那名红衣美人泣血控诉。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谁又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两人本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朝夕相伴、鹣鲽情深。

男子在外经商、生意越做越大;女子打理内宅、照顾人情,处处都井井有条。

夫妻恩爱十五载,却只孕有一子。渐渐人人便劝男子纳妾,多生几个孩儿,便是个女孩儿也好啊,未来也好叫大公子有个帮衬。

男子起初没有这个心思,可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二人膝下仍是只有一子,他心中也焦虑起来。

更何况,除了“子嗣单薄”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外,男子心中……也的确有些厌倦了。

他们不满九岁时就认识,十八岁成亲,朝夕相处已足足有二十四年。

便是再如何国色天香的美人,也看厌了。

男子又是腰缠万贯的大商人,有财有权,每每出去应酬都伴着花团锦簇;他身边来往的人,也都家有娇妻美妾,有的还在外金屋藏娇。

种种心思夹缠在一起,最后,男子便提出了纳妾。

女子百般苦劝,又哀伤地唱一曲“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二人大吵一架。

在男子眼中,女子头一回显得蛮横无理。

不欢而散后,男子出门借酒浇愁,借着醉意,同某家讨好他的女郎春风一度。

男子酒醒后吓了一跳。他虽然同发妻争执,却也不愿在她反对的情形下纳了谁。

然而虽然他着意掩饰,这事最后还是被女子知晓了。

她面对着百般道歉、小心赔不是的丈夫,竟一声不吭地将这事忍了下来,甚至还露了个温柔笑脸,柔声劝慰。

这令男子十分感动。

纳妾一事便再也不提。

不久后,女子怀上了第二胎。

时隔多年的喜讯让阖府都欢喜不已,更不说欣喜欲狂的男子。他信誓旦旦,说这一胎无论男女,他都会珍爱不已。

女子却一天比一天冷静,有时甚至露出冷冷的笑意。

到了临盆那一天,她挣扎着生了一个健康的女孩儿。

没等男子喜悦太久,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的女子便拉住他,冷笑说,这是她与别人幽会生下的孩儿,是别人家的血脉,不是男子的种。

这是女子对他的报复方式。

喜悦未竟,却遇寒冰。男子呆立原地,随即便是狂怒不已。

他在房中踱来踱去,砸了所有能砸的东西,怒声质问苍天何以如此待他,又怨恨妻子太过决绝。

愤恨至极时,他甚至想掐死妻子。但思来想去,他仍是不舍。

于是他做了个决定:要将那孽种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