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篇 化灰案 第十六章 白雪、红颜(第2/3页)

“梁教头啊,你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

“哦?哪里去了?”

“施主簿被差遣到西京洛阳任职,今天一早就雇了辆车,接了妻儿,去西京了。粗笨家伙都没带,全留给房主了。”

“是施大哥自己回来搬的?”

“没有,他忙公事,只雇了辆车,派了两个力夫过来搬的。”

梁兴听了,心里一沉。谢过那老者,转身离开。若真是职务迁转,哪里会这么急?施有良自然是得知甄辉已经送了性命,为保命,举家逃走了。梁兴不由得一阵慨叹,自己在京城虽然相识不少,但挚友只有这几个。先是楚澜遇害,接着施有良和甄辉背叛,短短三天,这两人又一死一逃,这究竟是怎么了?

酒力催动怅闷,念及义兄楚澜,他顾不得夜晚街头空寂,粗声咏唱起昨天所填的那阕《忆王孙》,悲意涌起,眼中竟滚出热泪来。幸而夜晚无人看见,他也无须遮掩,迈着微有些踉跄的醉步,一路放声唱着。

出城行了一里多地,穿过熙闹的南郊夜市,拐到一条小街,街口是一座灯火荧煌的彩楼——剑舞坊。这是一座为军营开设的妓馆,楼上楼下人影穿梭,笑声、歌声、器乐声混作一片。

梁兴这时酒意已经散去,他在路边略停了停,左右环顾,确信没有人跟踪后,才绕到后街的小门,轻轻敲门。片刻,一个中年仆妇开了门。

“一听这敲门声,就知道是梁教头。许久没来了呢。”

“窦嫂,那间偏房还空着吗?”

“紫玉姑娘一直让留着呢。”

“多谢!”

“戚妈妈在前头,紫玉姑娘还在楼上陪客。”

“不须惊动她们,我只是借宿一晚。”

“那您自己先进去,我去给您提壶热水。”

梁兴走进楼边一个小月门,里头是片小小庭院,凿了片水池,搭了座小亭,一湾流水,几株梅杏,靠北有一溜房舍,是妓馆妈妈及几个主管的宿房。院里这时空寂无人,月光照得地面清亮。

梁兴沿着窄廊走到最里头一间房门前,轻轻一推,门没锁。他进去先伸手在门边柜子上摸到蜡烛和火石、火镰,打着火,点亮了蜡烛。那蜡烛还是他最后来那晚燃剩的半截。他端起铜烛台,照着一看,屋里陈设全都照旧,仍然整洁精雅。他心里不由得一阵感念。

过去两年,他常来这里。那时这剑舞坊的头牌名叫邓红玉,是汴京“念奴十二娇”中的“剑奴”。萧逸水那首《念奴娇》中的“剑影凝红玉”说的便是她。邓红玉酷爱武艺,一把剑舞得碧水流云一般。她听说了梁兴名头后,亲自到营门口等候拜见梁兴,要拜他为师。梁兴见邓红玉不但姿容美艳,而且性情真率、话语爽利,当时便心神俱醉,连假意推辞两句都忘了。

剑舞坊的戚妈妈特地在这小院里给梁兴留了这间宿房,任由梁兴歇止出入。梁兴便倾心教邓红玉武艺,授受之际,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生出情愫。

然而,邓红玉名列汴京“念奴十二娇”,又是营妓,不同于坊间行团,两千贯都未必能替她脱得了妓籍。梁兴只是一名禁军教头,一个月除去两石五斗月粮,只有一贯奉钱,几辈子也攒不出两千贯。他自小只醉心于武艺,从来没想过赚钱的营生,生平第一回为钱犯愁。

邓红玉看出他的心事,悄悄跟他说:“不怕,钱我攒的有,只要你有心。”梁兴却有些不自在,堂堂男儿,怎么好使女人家的钱?他正在踌躇,邓红玉却染了病症,诊出来是女儿痨,不到半年,牝鹿一般健矫的身子便只剩一把瘦骨,去年春天,竟恹恹而亡。

过了这一年,梁兴心中伤悲才渐渐平复,此刻再回到这间屋子,又勾起旧痛。他呆坐灯前,春寒泛起,后背一阵阵发冷。想起初识时,第一次来这里,那天正下着雪,两人在院中梅树边试剑。一套剑舞罢,邓红玉原本白腻的面庞泛起一片潮红,衬着身后的梅红,明艳至极……念及此,梁兴心底悲意涌起,无以宣泄,不由得沉声吟了一阕《步花间》:

当时白雪忆红颜,梅在小桥边。纤纤素手呵暖,笑语慰春寒。

烛心短,泪痕长,又一年。雪消云散,梅落人单,怕见月圆。

他正满怀凄怆、低声吟咏着,门忽然被推开,一个清亮如银的声音传了进来:“梁哥哥竟然会填词?我怎么从不知道?”

一听声音就是邓红玉的妹妹邓紫玉。梁兴忙收住情绪,扭头望过去。邓紫玉袅袅娆娆走了进来,乌油油堕马髻,银闪闪镶玉冠,斜插一枝银步摇,缀着一串紫水晶。缠枝纹镶边的茜色锦褙子,碎瓣纹浅紫软罗衫裙。如同一枝风中轻摇的紫藤花。她的面容和姐姐红玉有几分像,但红玉眉目清朗,紫玉则俏丽媚人。

邓紫玉掩上门,并不走近,斜倚在门边,似笑非笑盯着梁兴:“梁哥哥这么长情,竟还记得我家的门呢。”

“一直说要来看望你和戚妈妈,只是……”

“是呢,正月十七那天,你在对面楼上,隔着街,一定是巴巴望着这边想我们呢?这么宽一条街,得带多少干粮、累坏几匹马,才能跨过来呢?”

“嘿……”梁兴一直有些怕邓紫玉话语锋利,忙赔起笑,“那天是被朋友强拽过去——”

“是呢,又绝色,又姓梁,取个名儿,偏也叫红玉。只一听这名儿,梁哥哥的魂儿怕是已经蛾儿向火一般飞扑过去了。在那边欢够了,都忘了街这边人虽然丑笨,却备好了醒酒汤、烫脚水,一直往半夜里苦等。”

“那天被他们强灌,吃醉了,如何回去的,我自己都不知道。”

“梁哥哥莫不是以为我在吃醋?哪怕这醋汴河涨水一般,也流不到我跟前。”

“哪里?你莫乱说。”

“还有我敢乱说的地儿?不过是一个红玉走了,又一个红玉来顶窝。花都一年一开、一年一败,我寒什么心呢?”

梁兴被她刺中心事,再说不出话,垂下头,望着灯花,深叹了一口气。

驻扎在京城的禁军整日无事,许多指挥营连操练都荒废了。这些禁军领了钱粮,整日想的,无非是去哪里玩乐。正月里更是如此。那天,梁兴军中的几个朋友自己没钱,正好撞见楚澜,便奉承着楚澜携带他们去游乐玩耍。楚澜便也强邀着梁兴,一起去这街对面的红绣院,说红绣院新来了个绝色女子,名叫梁红玉。梁兴一听“红玉”这两个字,心里自然十分厌拒,却没法说出口,又抗不过楚澜和那几个朋友强劝,只得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