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篇 食儿案 第四章 赌誓、群议(第2/3页)

丁豆娘带头,那八个妇人跟着,大家一起走到街口。丁豆娘抬头望了望庄夫人那伙儿妇人进的那座茶坊,绿窗朱门、高檐大阁的,自然不是她们这伙儿人去的地方。她又左右看看,见斜对面街边有个小店,门口一面旗招在风里乱舞。她只粗识几个日常常见的字,看那旗招上面似乎是“馄饨”两个字。丁豆娘早起只喝了半碗黄鹂儿端给她的肉粥,这会儿已经时近黄昏,肚里觉得有些饿了。她偷偷掂了掂腰里的钱袋,幸而上午准备要去庙里,多带了些钱,一人吃碗馄饨是足够了。于是她回头问:“咱们去那家店里吃碗热馄饨?”

几个妇人都没主张,互相望望,都点了点头。九人一起过了街,进了那家馄饨店。店里脏脏窄窄的,只有四张旧方桌,还不到饭时,并没有客人,只有个老妇坐在炉边,拿着针线在绣一张鞋面。炉里炭火烧得正红,暖烘烘的。炉子上炖着一口大铁锅,咕嘟嘟沸着,冒出肉汤香气。老妇见她们一群妇人涌进来,略有些吃惊,忙放下手中活计,笑着起身招呼。

“九碗馄饨——咱们坐里头,把两张桌儿并起来吧?”丁豆娘叫两个最年轻的妇人和自己一起把桌子并好,招呼众妇围着坐下,开口说道,“咱们姐妹今天头回见,大家都先说说自己的名姓,才好称呼。我先说,我姓丁,还差一岁就三十整了。丈夫是步军司一个小军头,靠他那些军俸,一家儿只够不饿死。我就在东水门外虹桥桥边摆了个小摊儿,卖豆团,贴补些日常花用。人都叫我丁豆娘。我看咱们里头我岁数算大了,你们叫我豆娘,或丁嫂都成。我儿子叫赞儿,到今天才四岁两个月零七天……好,你们谁接着说?”

“我比你还大一岁呢,我姓赵——”旁边一个矮胖的妇人接过话,“我丈夫是个小经纪,在州桥夜市卖虫蚁,人都叫我赵二嫂。丢了的是我二女儿,叫二娥,今年也才满四岁。我们两口儿连只虫子都小小心心养着,从没做过什么歹事,那魔王怎么偏偏要捉我家二娥去呢……”

“你没做过歹事,难道我们就做过?”坐她斜对面一个宽脸妇人忽然反问,“再说,你们两口儿讹了我们家不是一回两回了。那不是歹事?”

“我们讹你们什么了?”

“你家卖虫,我家卖鸟雀,你们赖死赖活非要挤到我家摊子跟前,你那些虫子又不看紧些,自己蹦出来,被我家鸟吃了,你讹了多少钱?当着这些姐妹们,自己说说?”

“你家的鸟没吃我家的虫?你知道那只青头蟋蟀值多少钱?我们才要了你们多少钱?”

两人竟隔着桌子斗骂起来,丁豆娘忙高声劝道:“两位都消停消停吧,又不是啥大冤仇,听着不过是些陈年小过节,就都丢下吧。今天大家聚到一处,不是来听你们骂架,是互相帮扶着找回自家的儿女。”

那两个妇人气哼哼停住了嘴,脸上都露出愧色。

丁豆娘又让其他六个妇人各自说了自家的事,九个人中,三个是市井小经纪,四个丈夫是军人,一个是任吏职的,还有一个丈夫是京城有名的口技艺人胡千叫。最先丢孩子的是胡千叫,其次是丁豆娘,其他人都依次晚一两天。住家也在城内外各处,只有刚刚吵架那两家都在外城南,离得近些。

各家的孩子,都是天黑后被掳走的。四个是孩子贪耍、自个儿跑出去的;两个是当街没有院子,又忘了闩门,孩子不知怎么就被掳了;两个是父母都在外面忙营生,孩子独自在家,回去时不见了;还有一个是使唤他去隔壁借醋,出了门被掳走了。

至于食儿魔,除了丁豆娘,只有一个姓桑的船家娘子亲眼瞧见了,其他都是邻舍或正巧过路的人无意中见着的。不过,所有人见的,都是形如一头大黑犬,拖着长尾巴,跑得飞快,转眼就不见了。只听见孩子的哭叫声。

起初,大家都不愿多语,及至说到各自孩儿,话才渐渐多起来。说到后来,竟一起哭起来,连丁豆娘强忍着,都被惹出泪来。店里那老妇煮好了馄饨,用托盘托着正要端过来,见她们这样,惊得停住脚,不知道怎么才好。

丁豆娘忙抹掉泪,高声道:“大家都莫哭,眼下还不是哭的时候,咱们都是做娘的,孩子们正等着我们去救呢。”

“咱们的孩子真的还活着?”那个卖鸟雀的鲁氏赶忙抹掉了眼泪。

“嗯!”丁豆娘大声点头应道。

“真的?”其他几个也一起问。

“嗯!”丁豆娘在心里也重重告诉自己。

“我也信。”一个姓杜的瘦瘦的妇人低声道,“咱们都别哭了。凡事往好处想,就能往好处行。”

“对!母子连心,咱们哭,孩子们听到会更怕。”丁豆娘扭头望向店里那老妇,老妇端着馄饨仍待在原地,丁豆娘重重呼了口气,让自己脸上露出些笑,“这位婶子,把馄饨端过来吧。咱们都趁热吃一碗,吃饱了好商议。”

游大奇跟着翟秀儿走到虹桥那头。

这时梅船正烟雾蒸腾撞向上游那只新游船,四下里人都在闹嚷,桥上人都挤到西边桥栏争看。只有一个后生站在桥中间,像是根本没听见,伸头伸脑地四处张望,像是在寻什么人,身穿着旧布衫,背上背着个红布褡裢。

“就是那个村人。”翟秀儿低声说着,挤过人群,上桥朝那个“灯盏”走去。游大奇也顾不得瞧热闹,忙跟了上去。

“哈哈,小哥,你几时到的?”翟秀儿大声笑着走近那后生,像见了故友一般,一把抓住后生的手,“刚被个歪人厮缠住,来迟了一步,你莫见怪啊。”

“你是?”后生像其他“灯盏”一样,满脸疑惑。

“哈哈,自然是我啊,还会是谁?”

“哦……”后生仍在疑惑。

“走,咱们到那家茶坊歇歇去——这褡裢瞧着有些沉,我帮你背着。”

翟秀儿不容那后生推托,从他肩上强取下那个红布褡裢,挎在自己左胳膊上。随后伸出右臂,一把揽住那后生的肩膀,连搂带推,就往桥那头走去。游大奇这一向早就演练好了的,已经凑到翟秀儿左边,顺势接过那褡裢,背起来转身飞快跑下了桥,挤过人群,穿到温家茶食店后头那棵大柳树下,躲到树后朝桥上一望,已经不见了翟秀儿和那后生。

他这才放下那褡裢,伸手摸了摸,褡裢里细细碎碎的,像是碎米,但背着又比米重些,不知是什么。他照规矩,没解开,靠着树坐下歇息,等翟秀儿来了再一起看。

来汴京头一晚,他在龙津桥洞下安乐窝睡了一夜,却误闯进那里的团伙。那团伙仿照汴京各行团的名,自称安乐团,里头都是逃兵,领头的是那个魁梧浓髯的汉子,名叫匡虎,原是禁军步兵司的一个都头,因受不得上司欺压,一怒之下杀了上司,四处逃亡,最后混入京城,来到龙津桥下,做了安乐团的团头。他看游大奇生得好,就让游大奇贴身服侍他。游大奇虽然满心不愿意,却哪里敢流露一丝一毫?便又暗暗自己开解,古今做大事、成大业的,哪个不受些屈辱?勾践尚且扫马粪,韩信都忍胯下辱。自己逃军到这里,既没钱,又没人帮衬,哪里能立得住脚?山高看云,水低听风,于是他强装欢喜,咬牙挨着,小心伺候匡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