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篇 三商案 第二十章 劫杀、罪业(第2/3页)

他心里一片僵麻,不知道自己该痛该哭,还是该悔该恨,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忽然想起幼年时那只狗,听见他爹逼他杀狗时的吼叫:“你若不杀它,我就放它咬你!它不死,你就被咬!”

他身子一颤,忽然想起了什么,但几十年记忆早被油腻血污填满,淤井一般,什么都看不见、想不出。

良久,院外忽然传来一声狗的呜咽,不知是被谁打了。听到那呜咽声,他心底又一颤,这么多年了,第一回猛然想到一件事——

当年,若不是他去夺肉,那只狗其实从没有咬过他。


卢馒头没想到生意会这么好,左右街坊见他的馒头店重又开张,全都来道贺,争着买他的馒头。一整天,他们夫妇和儿子、女儿及那两个伙计,八个人里外齐忙,一刻都没歇脚。直到酉时夜饭过后,主顾才渐渐少了。

大伙儿全都累得连步子都挪不开,没力气再煮夜饭,将剩下的馒头随意填了些肚皮,便围坐到后院大桌边,两个儿子搬过钱筐,将里面的钱全都倒在桌上,堆得小山一般。一看到这么多钱,大家全都又来了精神,两个女儿拿来一把麻线,八个人一起串数起钱来。

最后一算,竟卖了三贯多钱,刨掉本钱、房钱、伙计钱,至少净赚了一贯,都快赶上以前的生意了。

大家都乐得不得了,说笑了一场,才各自去睡了。

卢馒头虽然疲惫之极,躺到床上却睡不着。下午有个妇人牵着两个小女孩儿来买馒头,他一看那两个小女孩儿,虽然当时生意那么忙,心里却也隐隐一抽,立即想起冯赛的两个小女儿……

三天前,他在街上被债主手下的两个泼皮追到,将他打骂一顿,馒头挑子也被一脚踢翻,他正在满地捡馒头,一辆车停在身边,那车夫让他上车,说车里人要和他说话。

他看那车厢簇新、雕饰精致,车里显然是个富贵人,于是从后面打开车门,朝里一看,车厢中央挂着一张幔子,幔子后隐约坐着个人,面目身形都看不真切,只传出一个压低的声音:“上来,关上车门。”

那声音有些含混古怪,嘴里像是含着什么东西一样,只能辨得出是个男子的声音。他忙爬进车厢,关好车门,挨着侧边的一条木凳坐下来。刚坐稳,车子忽然动起来,他忙叫道:“我的馒头挑子!”

“这是你的馒头挑子钱。”那男子从幔子后扔出一块东西,亮闪闪,落在他脚边,是块银子,他捡起来掂了掂,至少有二两,得值四贯钱。他那些馒头连挑子最多也不过一贯钱。

他捏着那块银子,不再说话。车子晃荡着一直前行,又拐了几道弯,行了很一阵,才停了下来。他透过板缝觑看,外面是田地,已经来到了郊野。他有些怕起来,正在惊疑,幔子后那人道:“我有件差事想托你,若办得好,你欠的二十万债,我替你还。”

“你是谁?”

“你不用管这些。除了二十万的债,事情办好,再给你十万开馒头店的本钱。只说你愿不愿意?”

“什么事?”

“绑架两个妇人、两个女孩儿。”

“绑架?这我不敢做,做不来!”

“你一定舍不得让自己女儿去抵债,为娼为妓,到死都不安生。除了我,没人能替你还债……”幔子后面那人用那含混声音自顾自继续道,“你若答应,我立即替你还清那二十万,事成后,再拿十万,好好把你的馒头店开起来,娶媳嫁女,让儿女们有个安稳营生,也好替你和老妻好好养老送终。”

他犹豫了半晌,想到儿女,终于狠下心,低声道:“好。我答应。”

男子便仔细交代了前后事项,他一一记在心里。

最后,男子又从幔子后抛出一样东西,很重,跌在他脚前:“这是还债的钱,另外那块碎银是租轿子的钱。”

卢馒头盯着脚下那块东西,是褐色绸子,包着块巴掌大的长方块。他猜里面是两块银铤,咕隆一声,不由得大大咽了口口水。只要拿起这个绸包,债便可以还清,再不用怕被人追打辱骂,从此可以安安生生过日子。然而,他随即又想到,绑架人妻女,是丧天良的事。一旦接了这银子,便等于一脚踩进黑窟窿里。他时常听和尚们说佛法因果,说书人也常讲轮回报应的事,就算这一世平安无事,到了阴间,也必定要受尽刑罚苦楚。

然而,他又想到儿女,他们虽没有生在富贵之家,但出生后,家境也渐渐宽裕起来,自小并没有尝过什么艰难。这两个月,家业陡然败落,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舒坦惯了的,整天除了哭啼抱怨,再想不到其他法子。他备了两个挑子,让两个儿子跟自己一起挑着馒头去卖,两人死活不肯去,痛骂了两顿,才别别扭扭听从,可卖一天回来,连十个馒头都卖不掉。看这样子,一旦自己亡故,他们恐怕连乞丐都做不来。

罢了,罢了!他告诉自己:这罪业就由我一个人承担。


“相公,刚才有个人送来一包东西。”

“什么人送来的?”

“街口崔家茶肆的伙计阿五,说是一个客人让他送过来的。”

冯赛回到家里,刚进门,阿山就取出一个包袱。冯赛忙走进堂屋,就着灯光一看,旧灰布包着,方方正正,有些沉。他忙解开包布,里面是一个朱漆镶铜的木盒,没有锁,打开盒盖,里面齐整放满了纸钞,最上面一张白纸,粗粗斜斜写着几个大字:

魏阑、魏阙乃我所杀。莫冤平人。朱广

冯赛一惊,魏阑、魏阙正是猪行行首魏铮的两个儿子。他忙看那些纸钞,是官府今年新印制的便钱钞,一沓一沓用红丝绳拴着。他取出一沓,大致一数,每张都是十贯的额,一沓一百张,一千贯。盒子里共有二十沓,总共两万贯,刚好是两千万。

阿山、阿娴和小茗在一旁看到,都低声惊呼。冯赛忙盖好木盒,起身出门,急步来到街口的崔家茶肆,见茶肆伙计阿五正坐在门边打盹儿,便过去唤了一声。阿五一惊,跳了起来:“冯相公?”

“阿五,方才让你送东西去我家的是什么人?”

“一位过路的客官,他过来时,我刚好出去泼水,他便没有进来,外面黑,看不清模样。”

“有多高?”

“极高壮,比冯相公您还高一个头。”

“他没说什么?”

“只抓了把钱给我,有三十来文。让我把那包袱送到您家里。”

“哦。多谢。”

冯赛刚要转身,茶肆店主走了出来:“冯二哥,昨天下午你家小舅子邱迁找我作保,和对面楚家药铺的三儿签了张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