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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清凉的天气里,皮卡弟(译注:Picardy,法国北部省,沿英吉利海峡)海岸上的日出将地平线伸展成一根宛如蜡笔绘过的红线条,又将五颜六色撒入水中,像打翻了一个颜料盒。接着,太阳升起来了,小小的光点在海峡的阵阵波浪上闪闪发光,从多佛海峡(译注:Straits of Dover,英吉利海峡最窄的部分)吹来的风推动它们追波逐浪。

他们的右边是英吉利海峡,左边是矮矮的沙丘。一条柏油路随着海岸的曲折而蜿蜒,本身亮光光的像一条河流。一辆敞篷马车嘎嘎地在路上驶过,耐心的马车夫坐在驭座上,身后坐着两名乘客,挽具的吱嘎叮当声,马蹄的得得声,似乎每一声都脆生生地划破了清晨的空旷跟叫人昏沉的静谧。

从海峡吹来的微风将伊娃的头发吹得四散飘扬,在她黑色的毛皮大衣上划出一道道涟漪。尽管眼窝深陷,她还是笑了起来。

"你发现没有,"她大声说,"你让我说了一整夜的话?"

"这就好,"德莫特说。

戴着高顶大礼帽的马车夫既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但他的双肩几乎要耸到耳朵边了。"我们现在究竟到哪儿了?"伊娃说,"肯定离拉邦德莱特有五、六里了!"

马车夫再次用双肩表示了同意。

"那不要紧,"德莫特安慰道,"现在,说说你的故事吧。"

"嗯?"

"我想要你再对我讲一遍。一字不漏。"

"再讲一遍?"

这一次,马车夫的肩膀已经高过双耳了,这种柔术绝技好像专属他这个行当里的成员。他把鞭子抽得啪啪作响,马车飞快地跑了起来,颠簸着里面的乘客,彼时他们正试图看看对方。

"求你了,"伊娃说,"我已经跟你说了四遍了。我发誓,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一个细节都没落下。我声音都哑了,看起来一定很可笑。"她用双手拢住头发。灰色的双眼因为风吹的缘故湿润了,亮晶晶的,恳求地看着他。"我们就不能把这件事至少放到早餐后再谈?"

德莫特很高兴。

他靠在褪色的椅套上,舒展着双肩。因为缺少睡眠,也因为某个发现又叫他转向他之前未曾注意过的一些东西,他多少有点晕头转向。他忘了自己看上去很不体面,需要刮胡子了。一股强烈的喜悦感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能举起整个世界,稳稳地托住,再扔到楼底下去。"嗯,也许我们可以排除你的嫌疑,"他承认道,"不管怎么说,我认为我已经找到关键的细节了。你瞧,奈尔女士,你跟我说了一些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你告诉了我凶手是谁,"德莫特说。

那辆老爷车开始飞跑。伊娃探出身去,靠在车毯折叠的地方稳住了身子。

"可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她不满地说。

"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你的叙述非常有价值的原因了。要是你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话……"

他从眼角扫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我有个想法,就是一点小小的想法,"他继续道,"昨天我可能想错了方向,直到你昨晚在红爸爸餐厅里边吃煎蛋卷边讲你的故事时,我才完全醒悟过来。"

"金洛斯医生,"伊娃说,"是他们中谁干的?"

"这对你要紧吗?谁干的有什么不同吗,"他指指自己的胸口,"这儿?"

"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他们中谁干的呢?"

德莫特盯着她的眼睛:"我,就是刻意地,不告诉你。"

伊娃觉得自己受够了。可是,当她生气地张嘴正准备抗议,却看到德莫特坚定、友善、叫人振奋的表情:同情的力量几乎具有激励的效用。

"听着,"他继续道,"我这么说,可不是想像个大侦探一样,为了在最后一章吓吓那些低能的看客。我这么说,是出于一个心理学家才会有的最佳理由。这件事的秘密,"他伸手碰碰她的额头,"在这儿。在你脑子里。"

"可我还是不明白!"

"你知道的,只不过还没意识到你知道了。要是我告诉了你,你就会往回想。你会加入解释。你会重组事实。但一定不能让你这么做。至少现在不行。所有事实--你听见了吗?所有事实都靠你把那个故事一字不差地讲给格伦还有地方预审法官听,就像讲给我听时一样。"伊娃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我给你示范一下,"德莫特提议,端详着她。他在自己的马甲兜里掏了一阵,拿出他的怀表来,"比如说,这是什么?"

"你说什么?"

"我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一块怀表,魔术师先生。"

"你怎么知道的?风很大啊,你听不到滴答声的。"

"但是,亲爱的朋友,我能看见这就是一块怀表啊!"

"的确如此,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同样从这块怀表上注意到,"他更为轻声地补充道,"现在是五点二十分了,你肯定非常需要睡一觉了。车夫!"

"什么事,先生?"

"最好回镇上去。"

"好嘞,先生!"

你可能会以为这个耐心的马车夫被魔法点中了。仿佛那些新闻短片为达到某个效果而加快胶片运转速度一样,他加快了马车的运行速度,整条街道也忽然之间充上了电。他们沿着相同的道路嘎嘎地往回赶,白色的海鸥在海峡蓝灰色的水面上发出粗砺的叫声。这时伊娃又开了腔:"那现在呢?"

"睡觉。接下来,信任你恭顺的奴仆。你今天得去见格伦,还有地方预审法官。"

"哦,我想也是。"

"这位地方预审法官沃杜尔先生以严厉著称。但是别怕他。要是他坚持自己的权利,他会这么做的,那么在质询你的时候,他们可能不许我在场……"

"你不会在那儿吗?"伊娃喊道。

"你瞧,我不是律师。顺便说一声,你最好得有个律师。我会派索罗蒙去找你的。"他顿了顿。"我在那儿,或者不在那儿,"他紧盯着马车夫的后背,又说,"区别很大么?"

"区别很大。我还没谢谢你,因为……"

"哦,那没什么。就像我说过的那样,详详细细地讲你的故事,记住,就像跟我讲的时候一样。一旦那故事被官方记录在案,我就可以行动了。"

"那到时候,你打算干什么呢?"

德莫特沉默良久。"有个人可以证明凶手是谁,"他答道,"就是内德·阿特伍德。但他现在对我们还没用,虽然我也住在东永饭店,也许可能顺便拜访一下他的医生。不,"他又顿了顿,"我要去伦敦。"

伊娃吃了一惊:"去伦敦?"

"就只一个白天的时间。从这儿搭十点三十分的飞机,然后在将近傍晚的时候从克罗伊顿机场坐飞机,晚餐前我就能回来了。要是我的行动计划奏效的话,那时候我应该就有确切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