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这个丹尼斯·福斯特所谓的“伦敦最安静的地方”,此时充斥着炼狱般的噪音。丹尼斯隐隐约约从中分辨出了马斯特司探长的声音:

“不要动,先生!”马斯特司对H.M.吼道,“待在原地!把东西放下!把……”

这个好提议完全被无视了。

H.M.此刻正目瞪口呆,火冒三丈,连气也顾不上喘一口。

作为一名曾效力于剑桥大学橄榄球队的选手,他当下便回敬了一脚。但也许是被怒火蒙蔽了双眼,也许是为体积庞大的肚皮所累,他送出的导弹完全偏离目标。只见这颗临时的“橄榄球”掠过那澳洲人,又掠过那位受惊不小的法国水手,公然撞翻一个玻璃柜,柜子里放的是一架用作钓鱼游戏奖品的玩具飞机。

有时人们的确容易被无明业火冲昏头脑,在战后的伦敦就更是如此。无聊的士兵们和无聊的平民们发现,一大堆这样那样细微的烦心事不停抓挠着他们的神经,生活变得愈来愈忍无可忍。于是一星火花就可以把他们引爆,举止之出格连他们自己都不明所以。

还未等玻璃碎裂的声音消散,那第一个美国士兵就赶上去夺取了那颗“橄榄球”,随即,他本能地迸出一声直抒胸臆的号叫,猛然又将其甩向另一个玻璃柜。

唐纳德·麦克费格斯先生也趁机从第二个美国士兵手里抢过H.M.的帽子扔在地上,双脚跳上去一通猛踩。对方瞪了麦克费格斯先生一秒钟,便扑上来将他推出六尺之外,恰好撞倒一台占卜机,许多零件在震耳欲聋的碎裂声中洒了一地。那个又瘦又高的副官忙扔掉雪茄,把钞票塞回兜里,拍拍美国士兵的肩膀,当后者转过身来时,他便痛快地双拳奉上。

与此同时,法国水手可也没闲着,只见他大呼一声“那就来吧!”——大概是冲着那台温顺的小画片机器喊的——然后发疯般地将这机器往门上猛然掷去。而那澳洲下士灵机一动,抬起来复枪,对着天花板就是一通扫射。

“宪兵队来了!”这喊声简直能撕裂浓浓夜幕,“注意!宪兵队来了!”

后来丹尼斯·福斯特怎么也想不起来,马斯特司是怎么控制住局面的,总之在他心目中马斯特司堪称一名顶级的抢险队员。

马斯特司一手拉住贝莉尔,一手拉住丹尼斯,把他们推上前线当做掩护,好容易才把手舞足蹈的H.M.和晕头转向的麦克费格斯先生救出战场。

“这后面总该有个后门吧,”他怒吼,“快把它打开!”

“但是你看,马斯特司!”H.M.回吼道,“我……”

“把它打开,爵士!”探长咬牙切齿。

此刻游乐场里的景象怪诞非常。弹珠台被推翻在地,彩灯狂闪,像一台疯癫的收银机一样响个不停。广播里正放送一曲《烟雾朦胧了你的眼》,而宪兵和警察都已驾到。

“找到了!”丹尼斯总算摸到了后门,“你还安好吧,贝莉尔?”

“我觉得糟——糟透了,”女孩的声音在发抖,“过几分钟我可能会大发一笑,不过现在可笑不出来。”

马斯特司插进话来:“门上有钥匙吗,福斯特先生?”

“有!”

“快走,现在就走!”马斯特司驱赶着他们冲进外头清冷的夜色中,“把门从外面锁上,再把钥匙从门缝底下塞进去。他们如果发现门锁着,钥匙在屋里,想必就不会在意了。”

“很对!”

“我,一个警察,”马斯特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居然没有逮捕騷乱分子,而是帮助他们逃跑!见鬼!”

“你说‘骚乱分子’是什么意思?”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像受了致命伤一样嚎叫起来,“见鬼,马斯特司,我做了什么?我什么也没……”

“没有吗,爵士?”

“我说,马斯特司,”H.M.略带歉意地说,“现在我们离一家酒吧的后门不远,那儿的老板跟我可是老相识。”

“说来也巧,”马斯特司冷冷回应,“这我早就知道,正求之不得呢。你给我前面带路!”

这时一头雾水的丹尼斯早已迷失了方向,他只知道他们现在身处一条小街上,道路两侧都是高髙的砖墙,凉风习习,深黑的夜空中星光点点。几个人跌跌撞撞前行了二十来步,领头的是H.M.。

H.M.打开路旁一扇小门,钻进一条狭窄的过道,将他们引进一间简陋的小酒吧。面前有扇挂着帘子的拱门,门内烟雾缭绕,好生喧哗,啤酒杯相碰的声音十分清脆。一个穿着无袖背心的壮汉过来撩起门帘,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扫视他们。

“咯,阿尔夫,”H.M.说。

一瞬间情势大变。

“喔呵,亨利爵士!”老板叫了一声,顿时笑逐颜开,金牙灿烂得像花儿一样。但随即他又紧张兮兮地凑到面前,“该不会是又惹麻烦了吧?”

“没啥大不了的,阿尔夫。劳动了几位警察,就这样。”

“你这位朋友不就是警察吗?”

“没错,阿尔夫。但他现在不当班。后面的房间还空着吗?”

阿尔夫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

“进去吧,”他干脆地答道,“锁上门别开,除非听到敲三下,那是我的暗号。其他的就包在我身上,伙计。保证你们没事。”

他们就这么进了后头这个小屋,屋里满是烟味,熏得灯光都模糊不清。虽然现在早已取消了灯火管制,但窗户还按战时的要求那样,用木框钉上,还挡上了厚纸板。最近这里显然办过一场聚会,只见一张大圆桌上洒杯横陈,几把椅子东倒西歪,壁炉那生锈的栅栏上悬着一尊铁制的苏格兰牡鹿。

不料,即便在这个避难圣地,也还免不了一场疾风骤雨。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在桌旁坐下,而马斯特司将门锁好,走到他面前,双手叉腰,空气中顿时淌出一丝不祥的预兆。

“那么?”马斯特司说。

“什么?”H.M.没好气地问。

“你就不觉得丢人吗?”

H.M.脸上掠过一阵烈士就义般的平静。

“马斯特司,”他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为啥这种事总会发生在我身上呢?我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办事,时刻以查斯特菲尔德爵士①的最髙标准要求自己。”——看样子H.M.真的对此确信不疑——“但我却总会成为他妈的什么阴谋的受害者。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当然可以。”马斯特司毫不犹豫地回话。

“哦?”

“你自己毫不设防,这就是原因。要是你安安静静待在俱乐部,或在家捧读一本好书,又或者做些在你这种年齡该做的事情,就不会卷进这些腌臜勾当了。”

随后马斯特司勃然变色。

“大闹游乐场!”他说,“在电影院外面派发手纸!苍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