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海面上倒映的褶皱月光,只有两扇窗子亮着灯、被白色防水板包裹的旅馆,自己手里正扯着一张破毯子往死人僵直的腿上盖——这一切不知怎么就这样凑到了一起。

丹尼斯听到那个声音时,既没有方寸大乱,也不曾被罪恶感击垮,着实令人钦佩。此刻他心底反倒是铺满了一层绝望酿就的冷静。

“什么事?”他喊。

然后他熄灭手电,轻轻关上车门,扭上把手,跳下车来。

伦维克中校的脚步踏在碎石上,格外清脆。他是从旅馆前面绕过来的,由于缺失左臂,左腿的协调性受了点影响,步履略显蹒跚,左肩显得比右肩略高了些。

当他经过那两扇亮着灯的窗户时,丹尼斯瞧见他那两道浓眉拧成一个略带困惑和烦恼的表情:这是怎么回事?但伦维克仍从那络腮胡里挤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我——呃——想和您谈谈,”他解释道。但与此同时,他眉头一挑,明明白白写着个问号,目光移向达芙妮的车。

丹尼斯笑道:“这是赫伯特小姐的车。”他故意说得很大声。

“这我知道。”伦维克中校说。

“埃格顿先生让我从后座上拿点东西,“丹尼斯又用了布魯斯的那个假名,“但显然东西不在里面。”

“啊!”伦维克中校审视着黑沉沉的楼梯,还有楼梯上方黑沉沉的窗户,“那么埃格顿先生已经回来了?”

“是的。”(承认这一点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伦维克中校深深吸了口气,“我来找您首先是关于您住宿的问题。”

“住宿?”

“呃——对不起,您是想在这里过夜吗?”

“对。喔,对对!当然了!”丹尼斯大嗓门里的热情多少有些过头,他只觉得对方投来的目光异常犀利。

“若不介意条件简陋的话,我打算安排您住在我的办公室里。不过,”伦维克中校轻轻打个手势,“我主要不是想说这个,”他略顿了顿,“乔纳森·赫伯特先生在休息庁里,他想马上见您。”

“赫伯特先生——”

“情况好像很急。”伦维克中校说。

“可我不能……!”

“情况很急啊,”伦维克中校坚持,那强健的右手扯住丹尼斯的袖子。

这整件事好像一个巨大的阴谋一样,处处磕磕绊绊,简直是命中注定要逼得他无路可走。丹尼斯一时气上心来,甩开了伦维克中校的手臂。

“为什么这么着急?”

“赫伯特先生、赫伯特小姐,还有韦斯小姐现在都在休息厅里,”——伦维克退了退,低声道歉——“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有点太大了。我忍不住偷听了几句,真是抱歉。但我们真是蠢到家了。”

“此话怎讲?”

“那男人不是杀人犯,”丹尼斯惊见伦维克中校前额上涌出汗珠,“他是布魯斯·兰瑟姆,那个著名演员。他……”

一束车灯的光线冷不丁射进丹尼斯眼中,随即一辆小巧的希尔曼轿车开进院子,跌跌撞撞才停稳了。车门开处,下来一位没戴帽子的大块头,乐呵呵朝伦维克打了个招呼,兴冲冲朝这边走来。

借着吸烟室的灯光,丹尼斯认出了来人那又高又胖的身形,还有如鱼骨般光滑的秃头上那硕果仅存的几绺棕发,以及那张微红的脸庞上老也合不拢的大嘴、好管闲事的蓝眼睛。

“亲爱的伦维克!”那人像是半年未见伦维克中校一样亲热地招呼,“亲爱的伦维克!”

“福斯特先生,”伦维克中校朗声说道,“我来为您介绍霍瑞斯·齐特林先生,“他停了停,“这位是埃格顿先生的朋友福斯特先生。”

齐特林先生瞪大了眼。

“亲爱的朋友!”他脱口而出,然后忙不迭上前和丹尼斯握手,那热络劲儿给人感觉接下来少不得就要来个熊抱了,“亲爱的朋友!你无论如何都得进来和我喝一杯。真的!走吧,一定要来!”

“可是……!”

“今晚还有谁一起,伦维克?”

“教区牧师也在……”

“啊,教区牧师!”齐特林先生传福音般抬起手,“魅力十足的家伙!不是我夸口,理査德·伯克莱先生在酒吧里也能和咱们所有人一样来上一大杯,真的!福斯特先生,你和牧师碰过面了吗?”

“还没,我……”

“啊,那你可得会会他,你一定会发现他真是个大好人,只不过,”齐特林先生压低嗓门,“近来他有些烦心家事。可我们才不会讨论那个,真的!亲爱的伦维克!还有其他人和咱们一起畅饮吗?”

“乔纳森·赫伯特在休息厅里,”伦维克上校还是一丝不苟地答道,“他特别想和福斯特先生聊聊。”

“和福斯特先生聊聊?”齐特林先生缓缓咀嚼着这句话,“啊,对了!当然!是关于……”

齐特林先生的黏糊劲儿着实和粘蝇纸有一拼,他这一出现顿时让人根本无法脱身。

“告诉我,亲爱的朋友,”他对丹尼斯嘀咕,“你见过赫伯特一家吗?”

“喂!别扯我的领子!我见过——”

“多么羡煞旁人的一对啊!”齐特林先生说,“克拉拉多年前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哦,”他又放低音量,“是和某个暴发户,名字我也记不得了。达芙妮就是那次婚姻的结晶。不过咱们就不说这个了。不说不说!关键是,赫伯特视那女孩如掌上明珠,比亲生女儿还亲!如果达芙妮……那就太不幸了,如果达芙妮……”

“闭嘴。”伦维克中校的声音刺破月光下这一幕近乎不真实的景象。

他的大半张脸都被深棕色胡须遮盖,只露出两眼和额头。只见他额角青筋毕露,胸口起伏不定,不停扭动着外套上的一粒纽扣。

“亲爱的朋友!”齐特林先生受了伤害般抗议着。

“你是不是想说,”——伦维克又恢复了和善——“如果达芙妮爱上了错误的人?”

“你不也这么想吗?”齐特林先生笑道。

伦维克中校就当没听见这话。

“我说了,‘闭嘴’,”他自顾自说下去,“因为你我的担忧可以休矣。我可不是大嘴巴,无权多管闲事。但布鲁斯·埃格顿并非波雷。根本没有什么杀人犯。”

齐特林先生瞪着他:“没有杀人犯?”

这简直像从小宝宝手里抢走心爱的玩具一样。借着吸烟室透出来的光线,丹尼斯看见他嘴角耷拉下来,一脸沮丧。

“没有杀人犯?”他重复着。“但是,亲爱的朋友!证据昭然啊!我们也都同意……”

“只是个恶作剧之类罢了。”伦维克中校猛然转身,左肩髙耸,朝旅馆前方走去。当他掠过吸烟室那片灯光时,前额深深的沟痕、胡须间咧出的牙齿都被丹尼斯尽收眼底。然后伦维克突兀地又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