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3页)

然后,就在何顿打算关门时,有个声音从旷芜的空气里冒出来。那声音说道,非常清晰:

“墓穴的秘密。”

何顿定定站住,门半开着。感觉上他仿佛是在某个句子的结尾逮着那不具形体的声音。因为声音持续下去,同样悦耳亲人:

“要我告诉你吗,私下讲就好,那些棺材是怎么移动的?”

有光闪过房间后头某处。而何顿,穿过那门枢纽间的长缝隙觑眼瞧去,这才搞懂了。

赛吉维公司的场地是由两间从屋前排到屋后的房间组成的。后头那间的门开着,有人坐在三面镜前头,背部朝向互通的门,他头上那盏灯才刚打亮。

前头房间铺了厚重地毯。何顿无声无息地溜进去,张望起来。

越过坐在后头房间那人的肩膀看去,面对他在镜子里,出现了一张肥胖恶心的脸面:颜色鲜亮,痘疤明显,垮着好重的下巴垂肉。白色的法庭假发下那下垂的眼睛像个色情狂眯视。

这张脸很自恋。它扬起下巴,左摇右摆,鼓着脸颊好自满。它如同鸟般斜支着头。它扮的各种鬼脸重复在三面镜里,躲躲藏藏地从每个角度闪来闪去。两只手出现在它两旁时,只见它拉长起来,眼睛是两孔黑洞。

是张面具。从那里头冒出丹佛斯·洛克爵士若有所思的脸庞。

“不赖,”洛克表示,“不过价钱太高。”

“价钱!”另一个声音喃喃道,带着些微惊诧的责怪语气。“价钱!”

是女人的声音,愉悦,介于青春与中年之间,而且毋庸置疑是法国人。

“这些面具,”女人说,“可是桥亿的作品。”

“对。的确。”

“是他最好的作品。是他的最后遗作,”她声音中责怪的意味更浓了。“我特别发了电报要你赶紧来看。”

“我知道。而且我很感激,”洛克在立着镜面的桌上哒哒敲起手指。他一扬眼,越过照在他灰发上的灯,看起隐形的女人。他的语调变了。“容我说句话好吗?费蕾小姐,能偶尔到这儿跟你谈谈真是好大的纾解。”

“您过奖了!”

“你对我或者我的事一无所知。除了确定我的支票可以兑现外,你什么都不想知道。”

他头上的镜子里现出耸肩的阴影。突然,仿佛这样可以简化一切,洛克讲起法文。

“我这人,”他说,“不管在家或者跟朋友,都无法自在讲话。但我现在实在好烦心。”

“嗯,”费蕾小姐静静同意道,也是讲法文,“这我懂。不过先生您刚讲……棺材的事不是认真的吧?”

“是。很认真。”

“我自己呢,”女人呼道,“葬过我哥哥。一流的土葬。棺材——”

“那女人的棺材,”洛克说,眼睛盯着镜面的一角,“里边是木头,加个铅制封层再罩上木壳。密封的庞然大物,几年都不会坏。一位约翰·德沃何先生的棺材也是一样,他是帕默思登公爵底下的部长,19世纪中叶做的棺材。两具都是800磅重。”

女人的声音尖锐扬起。

“你是说价钱?”

“不。我是说重量。”

“Mais c'est incroyable(译注:法文:但这简直无法想像)!不,不,不!你在开我玩笑!”

“我保证绝对没有。”

“这等可观的重量在墓穴里四处移动,那得需要6个男人才行;而且沙上没留脚印?不可能!”

“此言差矣。不需要用到6个男人。而且这个笑话再简单不过——只要你得知其中奥妙。”

这个古老、令人头痛的谜题啊!

何顿僵着身体站定脚,因为他知道自己在镜子上方打下来的灯光范围之外,所以不会被看到。

“知道这点我可没居功,你晓得,”洛克继续说,“以前发生过,英国有过两次,另外也许还有一次是在波罗的海的奥赛尔。卡——呃,某个地方有家图书馆——不讲名字还请包涵——有本书里全是细节。

“我呐,”他用他咬字清晰的流利法文宣称,“今天一早跟一位菲——一位哲学博士面谈时,完全没提。没!我是跟个朋友坐上火车以后才讲的,告诉了某位探长。我跟他说了这把戏是怎么玩的。这位克劳福先生,他握握我的手,然后说他们这就可以逮捕某人了。”

逮捕“某人”?

逮捕希莉雅!何顿觉得这一向都在保护希莉雅的薄弱盾牌这会儿已经碎成片片,他开始后退,打算踏过厚软的地毯走向门口。可是洛克镜里的睑叫他停脚,因为他的表情好紧绷,而且那么充满人性的模样他也不曾在洛克的脸上见过。

“不过,”洛克说,“令我烦恼的不是这个。”

“是吗?”他的同伴冷冷的喃声道,“那么也许你是想再多看几个桥亿的面具啰?”

“你以为我是拿棺材的事在笑你吗?”

“先生您在这儿购物。在某个范围里,您想讲什么都行,这是您的权利。”

“小姐,看在老天分上!”

洛克猛拍桌面。他彬彬有礼的面容横生许多纹路。他淡色的眼睛耸在突起的颧骨上方,恳求般地抬了一抬。

“我结婚的时候,”他说,“不年轻了。我有个女儿,现在19岁。”

他同伴的声音马上柔缓下来。这是她能理解的事。

“说来你是担心她了?”

“对!”

“无疑她是个好品行的年轻女孩啰?”

“好品行!怎么说呢?我不晓得。至于说好嘛,我想大概就跟时下满街跑的大半女孩一样好吧。——再给我一副面具吧。”

“好了啦,先生!”费蕾小姐的声音兼有欢笑与责怪,整张脸都发亮了。“好啦,先生!你可别讲成那样!”

“喔?”

“尖酸。不厚道。”

“年轻人啊,”洛克说,“真无情。你同意吧?”

“好了啦!”

“而且有时候挺残忍的。倒也不是因为生性如此。原因是他们只看得到自己的行动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但对于旁人所受到的影响却视而不见。”

洛克迅速拿起另一副面具戴到他脸上。一名年轻女孩的五官出现在镜子里——上了细致的颜色,跟活生生的脸庞一样真实,宁静天真的神色甚至泛上长长的睫毛。

“他们都瞎了,”镜里的眼睛合上,“除了自己的好处,什么都看不到。他们想要什么,他们非上手不可。跟他们指出这样不对;他们会同意,也许还挺诚恳,可下一分钟马上忘记。年轻是段残酷的时光。”

面具落下。

“这会儿我要告诉你——这陌生人——我连对自己老婆都不会讲的话。”

“先生,”女人说,“你吓到我了。”

“实在抱歉。真不好意思。我这就闭口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