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晚安,”法官说。他与莫瑞尔仪式性地握了手,没有起身。“坐吧?”

“谢谢。”

“麻烦你坐在我的对面,让我好好看你。”

“哦,没问题。”

莫瑞尔坐了下来。厚衬垫的椅子让他整个人往后陷,他马上坐直了起来,仿佛不愿屈居下风。

艾顿法官继续抽着雪茄,刻意显得从容。他不发一语,小眼睛直瞪着客人瞧。这种凝视会让敏感的人手足无措,莫瑞尔可能就有点敏感。

莫瑞尔清了清喉咙。

“我想,”他朝一片静默说,“康丝坦思告诉你了?”

“告诉我什么?”

“我们的事。”

“你们什么事?麻烦说清楚点。”

“婚事!”

“喔,是的。她告诉我了。要不要来根雪茄?还是威士忌加苏打水?”

“先生,不了,谢谢你,”莫瑞尔马上回答,带着自觉的自满。“我从不抽烟、喝烈酒。让我上瘾的是这个。”

似乎受到这项邀请而有了信心或壮了胆子,莫瑞尔显得自在多了。他的态度看来有如一个手里藏着王牌的人,只等着出牌的时机。情况并非如此,他拿出的——是一包口香糖,给主人看了一眼后,他打开一片包装纸,把口香糖折起放进嘴巴,显得非常满足。

艾顿法官没说一句话。

“我对那些东西没成见,”莫瑞尔指的是烟酒,要主人放心,“只是没兴趣。”

做了这项有雅量的解释后,他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感到不自在,接着又开口。

“康丝坦思和我的事,她有点担心,我跟她说我可以说服你。我们不想让大家不愉快,如果你愿意的话。希望你能成全我们,你有反对我们婚事的理由吗,有吗?”

他脸上挂着笑容。

艾顿法官把雪茄从嘴里抽了出来。

“你们自己觉得没有反对的理由吗?”他说。

莫瑞尔迟疑了一下。

“这个,”他承认,肤色黝黑的前额蹙起几道横纹,“是有一件事。我是天主教徒。我是一定要在天主教教堂举行婚礼,康丝坦思也得成为天主教徒。你了解这点的,是吧?”

法官点了点头。

“是的。你倒好心,若是我的女儿改变信仰,你就愿意娶她?”

“哦,是这样子的,先生,我不希望你暗示——”

“我没有暗示什么。我只是把你所说的话再说一遍。”

法官从容地把手伸进外套胸前的口袋,把玳瑁框眼镜从镜盒里拿出来戴上,好好看了看莫瑞尔。不一会儿,又把眼镜取下来,拿在左手上轻甩。

“可是,这件事总要有个决定!”莫瑞尔抱怨,坐立不安了起来。深色、敏感的大眼睛里燃起了敌意。“毕竟,宗教对我,对所有的天主教徒,都很重要。我只是——”

“我们不谈这个,好吗?这么说吧,从我的角度来考虑,你觉得没有反对的理由吗?”

“没有,我想没有。”

“你很确定?”

“这个,也许有件事——我应该告诉你——”

“你不用讲,我知道。”

“你知道?”

艾顿法官把雪茄放在棋桌的边上,把眼镜换到右手继续甩。眼尖的人会注意到他的手微微颤抖着。

“安东尼欧·莫瑞里,”他说着,“西西里人,后归化为英国人——我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5年前,这个安东尼欧·莫瑞里出现在我的友人维斯法官的京斯顿巡回法庭上。”

两人一阵沉默。

“我不晓得,”莫瑞尔慢慢地说,“你从哪儿挖出这些旧闻。可是,如果你清楚这个案子,你应该知道我才是该提出告诉的人,我才是受害的一方,我才是受害人。”

“是的,的确。让我回想看看这件案子的来龙去脉,”艾顿法官撅起嘴唇。“我对这个案子感兴趣,是因为这个案子和史密斯与安杰勒尔案非常相似,只是,莫瑞尔先生,你比安杰勒尔要幸运些。

“这个安东尼欧·莫瑞里与一户有钱有势人家的女儿私下订了婚,双方论及婚嫁。女孩子曾经写了有些法官会视为伤风败俗的信给他。后来,女孩子的热情冷却。莫瑞里向女方暗示,若是她不守约定,不跟他结婚,他会把她写的信给她的父亲看。女孩乱了分寸,于是向莫瑞里开枪。女孩以谋杀未遂的罪名遭到起诉,但以无罪开释。”

“这全是谎言,”莫瑞尔半起身,咄咄逼人地冲着法官的脸说话。

“谎言?”艾顿法官重复了他的话,戴上眼镜。“那个女孩不是无罪开释?”

“你知道我的意思!”

“恐怕我不明白。”

“我并不想要那个女人,是她穷追不舍。我没法子。我对她没有意思,那个小笨蛋就想杀了我,她的家人捏造了这个故事好博取别人对她的同情。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我从没威胁过人,也从没有过这种念头,”他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顺便跟你说,这一切康丝坦思都晓得。”

“我想也是。所以你不承认那场审判提出的证据是真实的?”

“不,我不承认,那都是间接证据。那是……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我?”

“没事,麻烦你继续讲。我已经听过这个故事,没关系,你继续讲。”

莫瑞尔把背往后靠,呼吸沉重缓慢。他用手顺了顺头发。先前摆在嘴里一角的口香糖,现在又嚼了起来。没胡碴的方正下巴以规律的节奏挪动着,让口香糖在嘴里吹泡出声。

“你以为你把我调查得一清二楚,是吧?”他质问。

“是的。”

“假如你弄错了呢?”

“我愿意冒这个险。莫瑞尔先生,这场会面已经进行得够久了,不用我明讲,我从来没这么吃瘪过。我只剩下一个问题,多少?”

“哦?”

“多少钱?”法官耐心地解释。“才能让你放我女儿一马,从此消失不见?”

房里的阴影越来越深,空气也转凉了起来。莫瑞尔脸上掠过一抹奇异的笑容,白健的牙齿露了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脱下不舒适的衣服,摆脱掉一个难演的角色。他往后坐回椅子,抖了抖肩膀。

“毕竟,”他笑着说,“生意归生意,对吧?”

艾顿法官闭上眼睛。

“是的。”

“可是我非常喜欢康丝坦思。所以你得给我个好价钱,非常好的价钱,”他让口香糖在嘴里吹泡出声。“你准备付多少?”

“这么说吧,”法官不动感情地说,“提出你的条件。你不能要求我估量你值多少,我想你也不是两先令半克朗就打发得走。”

“哎呀,你这么想就不对了。”莫瑞尔愉快地说。“幸好,问题不在我值多少,而是康丝坦思值多少。她是个好女孩,你知道的,如果父亲大人,您,低估康丝坦思的价值、贬低康丝坦思,那就太不应该了。是的,你必须准备为康丝坦思付出合理的价钱,加上一点利息补偿我受伤的心。那就——”他思考着,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游走,然后抬起了头——“5000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