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已经倒闭的艾克曼房地产与建设公司曾经雄心勃勃,把现在当地人仍称“恋人小径”的乡间小道改名“威灵顿大道”,准备发展庞大的住屋计划。

依照计划,这个地区将成为人口集中区。无数售价合理(650到950镑)的舒适住宅将在此林立,克伦威尔大道、马伯洛大道和沃夫大道等街名将标在艾克曼房地产与建设公司的新市镇蓝图上。

这些街道现在仍是一片荨麻和红土,只有恋人小径铺了水泥,是惟一连接联络通尼许镇和侯修湾大马路的像样道路。这里设了个电话亭,离恋人小径入口有20码远,原本高起的边坡在此开展成宜人的空旷平坦区域。水泥只铺到这里,后头还是红土碎石路。在一块整理过的地上,一栋独立的模型屋矗立在路的一旁,对面还有两栋相连的模型屋。

这些屋子倾颓污秽,不再是当年红砖白墙的模样。即使有人想买或租赁也不成,因为其法律归属权仍未厘清,加上一位董事还在达特摩监狱服刑,情况又更复杂了。孩子们倒是乐得有这么一个地方可玩,有一两回,还有情侣在这儿闹出丑闻。这些屋子任凭海风吹散百叶窗,鼠辈啃咬地基。

4月30日星期一下午,这一天天气晴朗,只有些许云朵,康丝坦思·艾顿从大马路转进了恋人小径。

她没戴帽子,但是深色连身裙外罩的外套领子挂着毛边。一头金发梳理得颇为随性,脸上也只上了点淡妆。也许这就是她看起来比较成熟的原因。她和安东尼·莫瑞尔在法院后面的小花园谈话,约翰·爱德华·黎派特被判死刑的那个下午,不过是上个星期四的事。现在的她看起来却更为成熟。

康丝坦思漫无目的地走着。她拖着步子,似乎是被迫四处乱走。眼前出现的电话亭让她蹙眉,但没有停下脚步。

水泥路面有裂痕,这些水泥的品质本来就差。她犹疑了一会儿,信步走近了那些模型屋。快走到时,她突然停了下来。

“哈啰!”这个声音惊讶中带着松了口气的感觉。

两栋相连的模型屋右侧停了一辆眼熟的车子,是一辆有红椅垫的凯迪拉克。洁净的车子与后面颓败的屋子形成对比。康丝坦思先认出车,才认出声音。珍·坦纳特边戴上手套,边从屋子下阶梯来。

“康丝坦思!”

康丝坦思似乎转身要跑。珍急忙跑过屋前预定作为前院的空地,挡住了她。

“康丝坦思,你到底上哪儿去了?我们担心死了。”

“我待在爹地的小屋。我搭公车来的。不行吗?”

“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们,告诉我们你在哪里?”

“用不着,谢谢,”康丝坦思绷着脸回答,“电话已经给我惹了很多麻烦了。”

珍似乎吓了一跳。今天珍还是全身裹着一件不起眼的乡村风格花呢装,但她生动、柔和的脸庞让整个人光彩焕发。康丝坦思的目光不在她身上,但仍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们都要我代他们跟你道别,”珍接着说,“他们很遗憾没能在离开前见到你——”

“他们都走了?所有人?”

“是的,他们今天早上离开的。今天星期一,你知道的。雨果·瑞克斯要我提醒你一件事,可是没说是什么事。”

康丝坦思望着地上意味深长地笑了。

“嗯。雨果人挺好的,对不对?他知道怎么找乐子,其他人就不会。除了——”

“除了什么?”

“没事。”

“他今天早上宿醉得很厉害,”珍不经意说着,“前额还有个清楚的红印子,都是昨天想从高跳板炫技惹的祸。”

“唔?游泳派对进行得如何?”

“棒极了!”

“你似乎玩得很开心。”

“没错。”

“哦。那个穿红泳衣,老缠着他的骚货呢?”

“萝拉·康尼许?——康丝坦思,”珍温和地说,“你怎么知道她穿红泳衣?”

太阳惨白刺眼,天空也是同一个颜色,差别只在于太阳比较亮。深灰色的云块遮住了太阳又飘走了。这边地势较高,风吹着。一只走散了的鸡在预定为威灵顿大道的空地中央,边快走边猛啄地上四散的沙砾。

“康丝坦思,我想跟你谈谈。我们到对面去,好吗?”

“好的。虽然我看不出你有跟我谈的必要。”

对面的独栋模型屋一度是艾克曼公司的骄傲,红砖白墙配着绿色的窗框。如今窗子上的玻璃盖满尘垢,有些已经破了;安在一道砖拱下的前门已经脱了框,旁边还有间单坡顶的车库。

“我们要去哪儿?”康丝坦思问。

“这里,跟我来。”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珍·坦纳特?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想找一个叫黑杰夫的流浪汉。他的东西在另一间屋子,可是人不在这里。我也想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没别的地方可去,”康丝坦思回她,“他们把我赶出来。他们现在都在小屋那里,爹地、斐德列克·巴洛、菲尔博士和葛汉巡官争论不休。他们在讨论正经事,小女孩必须到外面去玩。”珍推开下塌的门时,她顿了一下。“这里?”

“这里。”

小门厅的屋顶仍挂着一盏威尼斯风格的小提灯。她们穿过屋子,走进灰尘满布的昏暗厨房。墙面高于瓷砖的部分,有铅笔涂鸦的姓名首字母和留言。冰箱上有个空啤酒瓶。珍带上了门。

“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人,”她说。她把手提包放在冰箱上。心里的痛楚让她捏紧了手。“康丝坦思,”她平静地说,“昨天晚上在泳池的是你,对不对?”

“对,”康丝坦思停了一会儿,答道。

她没再说话。

“为什么?看在老天的分上,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我嫉妒你。”

“嫉妒?”

康丝坦思退到水槽边,两手搭在水槽上。从她的声音听来,她不带任何情感。她圆睁着的棕眼眸快速溜转,好奇地看着珍。

“你爸妈都不在了,对吧?”

“对,都不在了。”

“你有很多很多的钱,全是你的?”

“部分。”

“没人规定你做这做那,”康丝坦思说,“而且你年纪比我大,你高兴做什么事,没人会说话——他们对我就不是这样。就是这样:你年纪比较大,我希望我现在是35岁,但我可能看来老气又有皱纹……”

“康丝坦思,亲爱的,别傻了——”

“但至少我说的话,没有人会感到讶异。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你想去法国坎城还是瑞士的圣摩里兹,说去就去,没人会拦你。如果你想举办派对,说办就办。可是那些派对让你开心吗?没有,一点都没有。你根本不喜欢那些人在你家,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