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斐德列克·巴洛被收押的隔天晚上。5月1号星期二,艾顿法官坐在小屋的客厅里,与菲尔博士下着棋。

桌旁的电暖气开着,今夜暴风雨来袭。窗子受着海风抽打怒击,海浪波涛汹涌侵犯陆地仿佛大军压境。外头的夜色缀着白色浪花点点。

屋里有电暖气,暖呼呼的,灯光也很温暖。棋盘上随局势开展的红白棋子闪着微光。法官与菲尔博士已经相对无言了好一阵子。两人入神地思索着棋局。

菲尔博士清了清喉咙。

“先生,”他问,头还是低着,“你今天过得还愉快吗?”

“唔?”

“我说:你今天过得还愉快吗?”

“普通,”法官答道,终于走了下一步棋。

“我指的是,”菲尔博士也下了一步,“你的女儿一定很难受。她很喜欢斐德列克·巴洛。可是依法她必须出庭作证让他被定死罪。尽管如此,这件事还是有可供哲学思考的一面,诚如你所言,世上再没有比以感情为基础的人际关系更没有价值的事了。”

两人又沉默了下来,研究着棋局。

“还有年轻的巴洛,”菲尔博士继续说。“怎么说都是个正直的年轻人,前途一片光明,这会儿都没了。即使他被判无罪(我觉得有可能),前途也毁了。他在你受人怀疑时勇敢挺你,你一定相当感动。可是,诚如你所言,世上再没有比以感情为基础的人际关系更没有价值的事了。”

艾顿法官对着棋盘皱眉思考着。他又考虑了一会儿才出手。

“顺便提一句,”菲尔博士又接着说,“这可会伤了珍·坦纳特这个女孩的心。昨天他们带他走时,也许你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可是,话说回来——你根本不认识她。不管怎样,都诚如你所言,世上再没有比以感情为基础的人际关系更没有……”

戴着大眼镜的艾顿法官抬眼瞥了一下,又继续研究棋局。

“你下的是什么步数?”他抱怨,对棋局目前的情势不服气。

“这是我发明的,”菲尔博士说。

“真是如此?”

“是的。你大可称之为猫捉老鼠招。方法就是让对手自以为占了上风、安全,然后再出其不意逆转。”

“你以为你可以凭这招赢棋?”

“试一试无妨。你对葛汉起诉巴洛案有何看法?”

法官皱起眉头。

“立论坚强,”他承认,眼睛仍盯着棋盘,“不尽完美,可是足以定罪。”

他走了一步棋。

“可不是吗?”菲尔博士同意,使劲在椅子扶手上捶了一拳。“形容得真好。面面俱到,相当完整,几乎没有未了结的问题。足以定罪!这类的案子通常如此。这个解释串起所有事实。这个解释非常有说服力。可惜的是,这个解释不对!”

就在菲尔博士把身子凑前下了一步棋,他抬眼又说:“你我心知肚明,你才是杀了莫瑞尔的凶手。”

屋子外头狂风夹带浪花,吹过沙滩。远处碎浪击岸的隆隆声似乎让墙上的麋鹿头轻轻震动着。艾顿法官把一只手伸向电暖气,目光仍在棋局上,但闭紧了嘴巴。

“该你了,”他说。

“你没有话要说吗?”

“你得先证明才行。”

“一点也不错!”菲尔博士加重语气答道,带着同样热切的态度。“我没办法证明!这就是这个案子巧妙之处。真相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没有人会相信我的。你根本不必要担心你在人世的安危。你奉行罗马人坚忍、不露情感的准则,这会儿有了代价。你杀了人,让一个朋友顶罪,别人也绝对无法将你定罪。我得好好恭喜你。”

薄唇闭得更紧了。

“该你了,”法官耐着性子,再说了一次。等对手走了一步,他说:“你凭什么认为我杀了莫瑞尔先生?”

“亲爱的先生,我一听到你从查尔斯·霍立爵士偷来那把手枪的事,心里就有数了。”

“哦。”

“没错。可是你还是很安全。这位地位崇高的人不敢背叛你,会出言保护你的,而我说的话跟他比起来无足轻重。”他啪地打了个榧子。“爱你的女儿一样保护你。她目睹你杀了人,为了不供出你,只得说是巴洛下的手。我得再度恭喜你。你昨晚睡得可好?”

“去——去你的!”何瑞斯·艾顿吸了两口气才说出来,同时在棋桌上敲了一拳,把棋子都打乱了。

菲尔博士没吭声,慢慢把棋子摆回原来的位置。

“帮我个忙,”法官顿了一下说道,“告诉我你知道什么,或认为你知道什么?”

“你有兴趣听?”

“洗耳恭听。”

菲尔博士把身子向椅背靠去,有如倾听外头暴风雨的模样。

“有个位居高位的人,”他说,“让地位冲昏了头。他的罪(我们能这么说吗?)不在他判案过于苛刻或严厉,而是以为自己不会犯错——以为他评断人绝不出错。

“可是他会犯错,他也犯了个错。

“这个人为了保护女儿,决心行凶。可是他是位法官。他见过的凶手比他手上的掌纹还多。各种凶手,不论是智慧型、蠢蛋型、怯弱如鼠还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都见识过。他也知道没有所谓天衣无缝的罪行。

“他明白凶手会被逮到不在计划不周或是警方聪明过人。凶手会被逮到,纯粹出于意外——发生在犯罪过程中诸多无法意料的巧合。不巧有人正看着窗外,有人注意到一颗金牙或想起一首歌。所以,这个人晓得最完美的罪行就是最简单的,亦即让巧合发生的几率与给警方的线索降到最低。

“从警方无从追查到你的来源取得一把手枪,在没有人的地方伏击受害人,开枪杀了人,再一走了之。警方可能怀疑你,问些难缠的问题,可是他们证明不了什么。

“所以这个人,何瑞斯·艾顿,要安东尼·莫瑞尔在特定的时间,到他位于海滨路上的家。隔天,他去了伦敦,从我们猜到的地方偷了一把装满子弹的枪,然后回到小屋。

“8点过后,他戴上一双手套,把手枪放在口袋里,离开小屋。他踏上草坪后面的小路,到哪儿去?当然是恋人小径。这是惟一的一条连接通尼许镇和此地的大马路。恋人小径旁边的边坡很高,他可以在暗处等着受害人出现。这是必然的选择。

“8点18分左右,莫瑞尔走了过来。何瑞斯·艾顿一分钟、一句话都不浪费,从小径现身,从口袋掏出手枪。莫瑞尔一看见路灯下的你,马上明白是什么状况。他转身,斜线跑过马路,往沙地奔去。何瑞斯·艾顿朝他开枪。莫瑞尔多踩了一步就倒在地上。凶手走到他身边,把手枪丢在他旁边,就悄悄地寻原路走回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