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霍姆斯,就着蜡烛的光亮,在用显微镜观察昆虫载玻片。

他弯腰透过透镜凝视着一只大苍蝇,不断调整着观察对象。苍蝇惊跳着、蠕动着,似乎对他这个观察者恼怒不已。

不是。不是苍蝇在跳。

显微镜的载玻片也颤抖起来。外面骤然响起一阵急暴的马蹄声,又猛然停了下来。霍姆斯冲到窗口一把拉开窗帘。一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身材魁梧的警察向后仰着,在使尽吃奶力气拼命拉紧缰绳,让那匹烈性子灰斑色母马停下来。

“是霍姆斯医生吗?”他从驾驶座上喊叫着,“您必须马上跟我走。”

阿米莉亚走上前,问道:“温德尔,这是怎么一回事?”

霍姆斯没有回答她的问话,气喘吁吁地说:“米莉,送一封信到克雷吉府去,告诉他们有事情发生了,请他们在一个钟头后赶到街角来找我。”

天色阴暗,刮着冷飕飕的风,好像要下雨了。一辆马车刚刚离开,另一辆疾驰而来停在刚空出来的地方。菲尔兹的四轮马车到了。洛威尔猛然推开车厢门,连珠炮似的对霍姆斯夫人说了一通话,要她去把霍姆斯医生给找回来。“我不晓得他上哪儿去了,真的,洛威尔先生。不过他是给警察带走的。他让我去克雷吉府送一封短信给你们,叫你们到街角会合。”

洛威尔看着马车四周,茫然不知所措。查尔斯大街的拐角处,有两个男孩子在分发传单,高声喊叫着,“传单!传单!请拿一份传单。先生们,女士们。”

洛威尔将手插入便装短上衣口袋,一股无名的恐惧紧紧攫住了他,他只觉得口干舌燥。他从口袋里抽出手来,手里拿着一份传单,这是他见到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和谢尔登在一起后在坎布里奇的商场里别人给他的,他接过来便随手塞在口袋。他在袖子上抚平传单。“老天爷!”洛威尔的嘴唇颤抖着。

马车突然在港口停了下来。一只警用小船将霍姆斯载到了一个静寂的海港小岛,一座废弃的城堡矗立在结实的花岗岩石上,城堡空荡荡的,连窗户都没有。走进迷宫般的堡垒后,医生跟在警官后面从一排脸色惨白的警察前走过,穿过几间杂乱的房间,钻进一条冷冰冰的黑漆漆的石头隧道,最后进入了一间挖空而成的储藏室。

矮小的医生绊了一下,差点儿跌倒。在储藏室中央,在本来用来挂食盐包或什么袋装储备物的吊钩上,悬吊着一个人,他的脸正对着他。更准确地说,那曾经是一张脸。鼻子被干净利索地一切为二,从鼻梁一直切割到长着胡子的上嘴唇,两旁的皮肤都交叠到一块儿去了。一只耳朵快要脱落似的垂悬在脸庞的一边,垂悬的位置相当低,确切地说,将要擦到僵化成弓形的肩膀了。下巴下垂,嘴巴再也无法合拢,似乎时刻准备着讲话;可是,黑色的污血从嘴巴流出来,说话是不成的了。一道血迹从严重下垂的下巴笔直伸到那个人的生殖器——这个器官,惟一剩下的可以据此确认这个畸形体的性别的东西,本身也被可怕地切成两半,切割的准确就连医生都难以置信。肌肉,神经,血管,一一被对半切开,刀法始终保持着解剖学上的协调,没有丝毫令人丧气的错乱。两只手软绵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上面包扎着被血液浸透的止血带,血肉模糊,一团黑污。手已经不是手了。

过了一会儿,霍姆斯意识到了自己曾经见过这张被严重毁损的脸,再过了一会儿,从依然顽固地留存在下巴上的显眼的酒窝,他辨认出了这个残缺不全的遇害者。天哪!转念间,霍姆斯觉得自己已是身心俱灭、死过一回了。

霍姆斯后退了一步,一脚踏进一团呕吐物中,这是一个来此寻找避身处而头一个见到这一场景的流浪汉所留下的。霍姆斯挣扎着走到近旁的椅子前跌坐下来,他的那个姿势好像是要把所有这一切看个明白似的。他不由自主地喘息起来,没有注意到他的脚旁有一件艳丽得叫人看了会心烦意乱的内衣,整整齐齐折叠着放在裤子上,而地面上,散落着几片纸。

他听到有人叫他。原来是雷警官站在旁边。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在发抖,房子里的东西好像要翻倒了。霍姆斯挣扎着站了起来,头晕眼花地向着雷摇头。

医生的哮喘发作了,那声音听了令人作呕,不过这倒使他无意中站得离扭曲变形的尸体更近了。他刚刚想要离开,感觉到有一个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轻轻碰触了他的胳膊一下。感觉上是一只手,其实呢,是一条血淋淋的包扎着止血带的腿。霍姆斯没有移开半步——他确信是这样。他已经震惊得挪不动脚了。他祈祷自己是身在噩梦中,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天呀,它是活的!”侦探尖叫一声,撒腿就往外跑,他的尖叫声戛然而止,仿佛是被割断了似的,因为他紧紧闭上了嘴巴,压制胃部翻涌而上的东西,不让它吐出来。库尔茨局长也大喊大叫着跑得不见了。

霍姆斯回过神来,直视着詹尼森残损的赤裸躯体上茫然无神的鼓暴的眼睛,仔细观察惨不忍睹的四肢在空中摆动、抽搐。一刹那间,其实也就是百分之一秒的十分之一那么短,躯体才停止不动,逐渐僵冷,永远不再抽动了,不过霍姆斯一点都不怀疑他刚才所目睹的真实性。医生木然站在那儿像是一具僵尸,他的小嘴巴发干,不住抽搐,他眨动着眼睛,情不自禁地涌出了讨厌的泪水,他的手指在剧烈扭动。霍姆斯医生知道,詹尼森的身体的抽动,不是一个活物的自主动作,更不是一个有知觉的人有意做出的动作。它们是无法形容的死亡所延迟的无意识的抽搐。但即便是知道这一点也是于事无补的。

这么冷不丁的一触让霍姆斯全身都冰透了,对于他是怎么回到港口,又是怎么坐上一辆叫做布莱克·玛利亚的警用马车回医学院的,几乎全然不知。车厢的一侧停放着詹尼森的尸体。到了医学院后,海伍德的学生自愿协助霍姆斯医生解剖尸体。在医学院楼上一间暗室里,他几乎感觉不到他的手是如何拿着手术刀切入那早已被切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尸体。

“报应的法则应验在我身上。”

霍姆斯猛地抬起头来,好像听到有孩子在喊救命似的。那位学生,扭头往后看,早已进来了的雷、库尔茨和另外两个警官也转身看。霍姆斯重又盯着詹尼森,他的嘴巴由于下巴被割裂而咧开着。

“霍姆斯医生?”学生问道,“您没事吧?”

他突然陷入了幻觉之中,他曾经听过的嗓音、耳语声、发号施令的声音,重又在耳际回响。霍姆斯的手抖得厉害,连一只火鸡都没法切割,他只好请准提前离开,剩下的解剖让海伍德的助手去做了。霍姆斯精神恍惚地离开了格罗夫大街,拐入一条小巷,慢慢让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他听到有人向他走来。雷跟着医生进了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