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雷医生和他的夫人(第2/4页)

夫人很容易累,她不太能走楼梯,视力也不好,经常是,她以为洗过的东西其实并没有洗过,或者她打算清洗什么,然后却忘记了,老实说,她也知道没人在乎,所以她把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喂养两个女孩子上,她能做到这些已经算她们走运了。所以家里很脏,满是灰尘,一幅画被碰得摇摇晃晃,它就会一直摇晃下去,一天当查理在书房里找不到废纸篓,就直接把纸扔在地上原来放废纸篓的位置,而且他很快就意识到一年清扫一次比一个星期清扫一次省事。


莫斯雷夫人一点也不喜欢她所见的一切。半合的窗帘让她皱眉,失去光泽的银器让她叹气,楼梯上的炖锅和散布在走廊里的活页乐谱让她惊愕地大摇其头。在客厅,她不由地弯腰拾起一张掉在或被扔在房间中央的扑克牌,黑桃三,但当她环顾房间想要找到这副牌的余下部分时,她不知如何是好,房间里太乱了。她无助地重新看看拾起的牌,发现牌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灰,作为一名戴着白手套的挑剔女子,她一心只想把牌放下,只是该放在哪里呢?有几秒钟,焦虑使她无法动弹,她大受折磨,既想立刻终止覆满灰尘、略微有点黏糊糊的扑克牌与她雪白的手套之间的接触,又不愿意把牌放在这样一个不恰当的地方。最后,她的肩膀明显地抖了一下,把牌放在皮质扶手椅的扶手上,走出房间,如释重负。

藏书室的情况似乎好一点。当然,里面也是灰尘密布,地毯磨破了,但是书架本身都摆在应该摆的位置,这点很重要。然而,即使是在藏书室里,正当她准备让自己相信在这个肮脏、混乱的家庭里还藏着一小点秩序感,她看到了一张简易床。它被放在两排书架间的黑暗角落里,上面只有一块布满跳蚤的毯子和一只脏枕头,起初她以为这是给猫睡的床。然后,她又看了一眼,发现枕头下面露出一本书的一角。她把它拉出来。是一本《简·爱》。

从藏书室出来,她去了琴房,那里和她看到的其他地方一样,也是一片混乱。家具摆放得很奇怪,仿佛是为了方便玩捉迷藏游戏。一张躺椅朝墙放着;一个柜子从原来的位置被拖到窗户底下,挡住了一把椅子的一半——柜子后面的一大片地毯上积的灰比其他地方浅一些,比较明显地透出地毯的绿色。钢琴上的花瓶里插着变黑的脆蔓茎,花瓶四周围着一整圈类似灰烬的纸质花瓣。莫斯雷夫人伸手拾起一片花瓣;花瓣碎了,在她戴着白手套的手指间留下一摊黄灰色的污渍。

莫斯雷夫人似乎是跌坐在琴凳上。

医生的妻子不是一个坏女人。她充分确信自己的重要性,她相信上帝其实在看着她所做的每一件事,听着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她太忙于发掘易于在自身的圣洁中体会到的自豪感,以至于无法意识到她可能有的其他任何缺点。她是一个不现实的慈善家,就是说她所做的一切坏事,她自己都意识不到。

她坐在琴凳上,凝视前方时,脑子里在想什么呢?这些人都不能保持在花瓶里插满鲜花。怪不得他们的孩子品行不端!枯死的花似乎顿时向她揭示了问题所在,她思绪纷乱、心不在焉地脱下手套,把手指放在黑色与灰白色的琴键上。

在房间里回响起来的声音是你所能想象出的最刺耳、最不像钢琴声的噪音。这部分是因为此架钢琴已经有很多年缺乏保养,没有人弹,也没有调音。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钢琴的弦震动发出声音后,另一种同样难听的噪音总会即刻跟上。那是一种凄凉的嘶嘶声,一种发怒的、野蛮的尖叫,就像尾巴被你踩在脚下的猫所发出的声音。

它彻底把莫斯雷夫人从幻想中震醒了。听到这种哀号后,她难以置信地盯着钢琴,站了起来,用手捂住脸颊。慌乱中,她只意识到自己不是房间里惟一的人。

那儿,一个瘦小的白色身影从躺椅上站起来——

可怜的莫斯雷夫人。

她没来得及意识到那个穿白袍的人正挥舞着一把小提琴,并且那把小提琴正飞快地大力向下朝她的头敲去。在她意识到这些前,小提琴已经敲到她的脑壳,她昏了过去,失去知觉地摔倒在地上。

她的手臂随意地伸展开来,雪白的手帕仍旧塞在表带里,看上去仿佛没有一丝活着的迹象。她轻轻地向后倒下去,一小片灰尘从地毯上扬起来。

她在那儿躺了足足半个小时,直到夫人从农场上收鸡蛋回来,碰巧瞥了一眼门,看见一个黑影躺在原本空着的地上。

那个白色的人影则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当我记录下记忆里的文字,温特小姐的声音还回荡在我的房间里,真实的程度与我在藏书室听到时无异。她说话的方式能把她所说的刻进我的记忆里,就像拍下的照片一样可靠。但在这点上,当她说:“那个白色的人影则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她停顿了一下,所以记录时我也停顿下来,铅笔悬在纸的上方,我在想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一直沉浸在故事里,所以过了一会儿才把注意力从故事里仰面躺在地的医生妻子身上转到了讲故事的人本身上。我感到很惊恐。温特小姐常态下的苍白为一种丑陋的黄灰色所取代,她一贯挺直的身形缩在一起,仿佛在抵御某种看不见的攻击。她嘴巴周围的肌肉颤抖着,我猜她快要无法维持嘴唇紧闭成一直线的表情了,一个被压抑的痛苦表情几乎得以现形。

我惊恐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温特小姐。”我无能为力地喊道,“那究竟是什么?”

“我的狼。”我想我是听到她这么说,但是她一开口嘴唇就抖得很厉害。她闭上眼睛,仿佛是在努力调节自己的呼吸。我正要跑去找朱迪思,温特小姐恢复了平静。她胸口的起伏慢了下来,脸部停止了颤抖,她睁开眼睛看着我,尽管脸色依旧像死人一样苍白。

“好一点了……”她虚弱地说。

我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

“我想你刚才提到了狼。”我开口说道。

“是的。那个黑畜生一有机会就啃咬我的骨头。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角落里徘徊或躲在门背后,因为他害怕这些。”她指指身边桌子上的白色药片。“但它们的作用不会永远维持下去。快十二点了,它们的效力减弱了。他在闻我的脖子。再过半小时,他就会把牙齿和爪子钻进我的身体。到一点钟我再吃一片药,他又只能退回到角落里去。我们总是在看钟,我和他。他每天都会比上一天提前五分钟发起突袭。但我不能每天都提前五分钟吃药。因为药的持效时间是不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