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丽亚·蒙佛特忆往手札(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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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巴塞罗那之后,我有意过了一阵子再去找米盖尔·莫林纳。我必须把胡利安从思绪中抹去,我也知道,米盖尔势必会问起他,我恐怕自己一时答不上来。当我们再次见面时,我已经不需要跟他说什么了。米盖尔凝视了我半晌,接着,他只是点点头,没说什么。我觉得他比我去巴黎前更加消瘦,那张苍白的脸几近病容,大概是工作过量吧!他向我坦承,他的财务状况相当紧张,他继承的大笔遗产,几乎全都捐光了,如今,那些兄弟姊妹的律师团正想尽办法要将他逐出那幢大宅院。当初莫林纳老先生立遗嘱时,特别加了但书:米盖尔可以拥有并居住在大宅院里,但房子必须维持良好状况,并且正常运作,否则,布塔费利沙街的这幢豪宅须交由其他兄弟姊妹监管。

“即使到了临终之前,我父亲一直都知道,我会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他一生最讨厌的事情上,直到一文都不剩……”

他替报章杂志写稿以及当翻译的收入,根本无法让他承担这幢大宅院的庞大费用。

“赚钱不是难事。”他感叹道,“最难的是,把赚来的钱花在有意义的事情上。”

我怀疑他已经偷偷酗酒一阵子了。有时候,他的双手不停地颤抖。每逢周日,我一定去看他,强迫他和我一起出门走走,暂时远离书桌和他的百科全书。我知道,他见到我,心里很痛。他看起来像是已经忘了向我求婚遭拒的这件事,但是,我偶尔还是会发现他望着我的渴望、痴情的眼神。我如此残忍地折磨着他,只为了一个完全自私的理由:惟有米盖尔知道胡利安和佩内洛佩的情事。

我和胡利安分离后的那几个月,在我的思绪和梦境里,佩内洛佩·阿尔达亚成了一再出现的幽灵。我依然记得,当依莲·玛索知道我不是那个胡利安等待多年的女人时,她脸上立刻露出的失望的表情。佩内洛佩·阿尔达亚,这个恶意缺席的女人,对我而言,是个太强势的敌人。她虽是隐形的,但我轻易就能想象出她的样子,在她的阴影下,我太普通、太庸俗、太真实了。我从来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如此憎恨一个人,一个我不认识也没见过的人。我想,如果有机会和她面对,如果我能证实她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她的妖术就会被破除,接着,胡利安将重获自由……然后,我就能和他长相厮守。我相信,这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耐心等候吧。米盖尔迟早会把真相告诉我的。真相,终将让我解脱。

有一天,我们正在大教堂的回廊里散步,米盖尔又向我表白了。我望着他,看到的是一个孤独而绝望的男人。我带他回家,任由他对我调情诱惑,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我在欺骗他,对此,他也心知肚明,但除此之外,他也已经一无所有了。就在这种绝望的情绪里,我们成了情人。在他眼中,我看到了我期望在胡利安眼中看到的痴情。我总觉得,委身于米盖尔,就是我对胡利安和佩内洛佩以及生命中所有不顺的报复方式。米盖尔深陷于孤独和欲望之中,他虽然知道我们的爱情是做戏,但还是无法让我离去。他酗酒的程度与日俱增,甚至经常无法和我莋爱。碰到这种情况时,我们总会无奈地自我解嘲:我们已经创下在最短时间内成为模范夫妻的新纪录了。我们各自用绝望和懦弱伤害对方。有一天晚上,大约是我从巴黎回来一年之后,我要求他告诉我关于佩内洛佩的所有真相。米盖尔那天喝了酒,脾气变得很暴躁,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对我疯狂怒骂,羞辱我,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他,简直就跟妓女一样。他撕破我身上的衣服,正当他想强迫我就范时,我却自动躺了下来,顺从地献上我的肉体,默默地流泪。米盖尔挨近我,恳求我原谅他。我多么希望我爱的是他,而不是胡利安,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选择留在他身边。我们在黑暗中紧紧相拥着,我也请他原谅,因为我伤他太深。这时候,他告诉我,如果我真的那么在意佩内洛佩·阿尔达亚的话,他会把真相告诉我。但没想到,这又成了一个我犯下的错误。

一九一九年的那个星期天,当米盖尔·莫林纳到火车站,把车票交给他的好友胡利安时,他已经知道佩内洛佩不会来赴约了。那个周日的前两天,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从马德里出差回来,才刚到家,他的妻子立刻向他坦承了一切,她撞见女儿佩内洛佩和胡利安在奶妈哈辛塔房里……豪尔赫·阿尔达亚把那天的情景告诉了米盖尔,还让他发誓不和任何人提起。豪尔赫告诉他,当里卡多先生听到这个消息时,当场暴跳如雷,他像个疯子似地怒吼,还气急败坏地冲到佩内洛佩的房间里,佩内洛佩在楼上早已听见父亲的叫嚣,于是赶紧锁住了房门,躲在里面又惊又怯地哭泣。阿尔达亚先生硬是破门而入,一进去就看见跪在地上的佩内洛佩,她全身颤抖着,不断地哀求父亲的原谅。里卡多先生当场给了她一记耳光,甚至把她打倒在地。盛怒的里卡多先生咒骂女儿的恶毒言词,连豪尔赫都无法重复。所有的家人和佣人都在楼下等着,大家惊恐万分,没人知道该怎么办。豪尔赫躲在自己的房里,在黑暗中,他听着里卡多先生的咆哮。哈辛塔当天就被辞退了,里卡多先生不愿意再见到她。他命令其他佣人将她赶出家门,他还威胁他们,如果谁敢跟她联络,下场就会和她一样。

当里卡多先生回到楼下的书房时,已经是午夜了。他把佩内洛佩锁在哈辛塔的房间里,还严格禁止任何人上去看她,不管是家人或仆佣都一样。豪尔赫在他的房间里听到了楼下父母的谈话。清晨时,医生便到了,阿尔达亚太太带着医生来到囚禁佩内洛佩的房间,当医生进去看诊时,她就在门口等着。医生走出房间后,只是点了点头,领了看诊费用就走了。豪尔赫当时听见里卡多先生对医生说,要是他对外提起这件事的话,他以个人的性命发誓,一定会让他身败名裂,永远无法在医界立足。豪尔赫听懂了父亲话中的意思。

豪尔赫说,他实在很替佩内洛佩和胡利安担心,他从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即使是小情侣偷尝禁果,父亲也不必如此愤怒。他说,一定有别的事情。里卡多先生命令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立即把胡利安开除,同时,他还联络了胡利安的父亲,他要帽子师傅马上将儿子送去念军校。米盖尔听了这些事情之后,决定还是不把真相告诉胡利安了。如果他知道佩内洛佩被里卡多先生囚禁了,而且还可能怀上了孩子,胡利安是绝对不肯搭那班火车去巴黎的。米盖尔知道,好友胡利安如果留在巴塞罗那,必定是死路一条。因此,他瞒着胡利安,让好友在完全不知情的状态下远走巴黎,同时他还再三保证,佩内洛佩迟早会去巴黎找他的。那天在火车站送走了胡利安之后,米盖尔宁愿相信,他这么做,至少不会全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