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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卢透过控制室的大窗户欣赏着城市夜景,港口风平浪静的水面反映出灯光点点。海面上矗立着保护神般的阿吉尔山,它的顶峰上安装了转播塔,夜空中,一排红色小灯遥遥闪烁。广播信号正是通过这个转播塔覆盖到整个意大利。

“开工了!”劳伦特的声音通过内部对讲机从后面传来,“各就各位!”

主持人省掉回答,从窗口走回自己的位置。他戴上耳机,坐到麦克风前。控制室里的劳伦特张开五指,表示离广告结束还有5秒钟。

“声音”节目的开头曲播完,节目正式开始。在此之前,节目播放的都是休闲内容。

“我是让·卢·维第埃。这里是蒙特卡洛广播电台的‘声音’节目。我们希望今天这个美好的五月之夜,不会有人需要我们的帮助,播放的只有这些动听的音乐。噢,导播告诉我有一个电话打进来了。”

墙上的红灯亮起,劳伦特用右手点点他,提醒他接电话。让·卢用胳膊肘撑在桌子上,身子向前探,凑近麦克风。

“你好?”

电话里传来一阵静电嗡嗡声,然后一片死寂。让·卢抬起头,冲劳伦特皱了皱眉头。导播耸了耸肩,表示不是他们的责任。

“喂,你好?”

终于,回答穿透空气到来,这答复又再度穿越时空,播放到千家万户。它侵入导播的麦克风,盘踞在人们的心中,渗透人们的生活。从这个时刻起,很长一段时间,黑夜将黑得更加密不透风,人们将不得不营造各种声音,来填补沉寂。

“嘿,让·卢。”

这个男人的声音里有点不自然的地方。它闷声闷气,语调机械,毫无感情。话语有种沉闷的回音,仿佛飞机在远处起飞传来的隐隐噪音。让·卢再次不安地看看劳伦特,后者用手指在空中画着圈子,表示这种声音是线路造成的。

“你好。请问你是谁?”

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随后,带着不自然回音的声音再度闷声闷气地响起。

“这并不重要。我是人而非人。”

“你的声音有点不清楚,我听不大明白。请问你是在哪里打的电话?”

一阵沉默。仿佛一架不知飞往何处的飞机绝尘而去,留下若有若无的尾气。

说话的人并不理会让·卢的问题。“那也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开口的时候到了,即使它意味着从此你我都将无法回头,我们也别无选择。”

“为什么?”

“我很快会遭到追捕,你则将成为追逐影子的猎犬中的一只。那真不幸啊,因为现在,此刻,你和我完全一样。我们俩是一回事。”

“此话怎讲?”

“我们俩对于这个世界而言,都是没有面目的人。人们闭着眼睛听我们的声音,想象我们的样子。可是在外面,充满了只想给自己寻找一张面孔,骄傲地展示它的人,他们热衷于炮制一张与所有其他人都不同的面孔。他们只关心这个。现在,时候到了,应该出去,看看面孔背后的真相……”

“你指的是什么?”

又一阵沉默,时间长得让人怀疑电话已经挂断。然而声音再度响起,里面仿佛还掺杂着隐隐的笑声。

“过些时候,你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电话那头的人正在斟酌自己的话语。

“不必担心。有时候,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那么你为什么打电话?为什么和我说话呢?”

“因为我寂寞。”

让·卢困惑地把头埋在桌子上,手指挠着头发。

“你听起来像是关在监狱里。”

“我们全都被关在监狱里。我的监狱是我自己造的,但是它也一样难以逃离。”

“我很同情你。听起来你并不怎么喜欢人群。”

“你呢?”

“有时候不喜欢。有时候我试图了解他们,了解我为什么不喜欢他们。不过至少,我试着不去评判他们。”

“这一点我们也非常相似。唯一的区别在于,当你和他们谈完话,你会感觉到疲倦。你可以回家,停止思考,终止痛苦。我却做不到。我夜里难以入眠,因为我的痛苦从来不曾停息。”

“那么你会在夜里做点什么来止住这种痛苦吗?”

让·卢的问题可能直接了点。回答来得有些迟缓,仿佛被纸层层包裹着的某件物体渐渐被剥离到光天化日之中。

“我杀……”

“这是什么意思……”

让·卢的声音被扩音器传来的音乐声打断了。这是一段哀伤的音乐,旋律非常优美,然而由于紧跟着那两个字眼出现,它听起来仿佛一个威胁般飘进空中。它播放了大约10秒钟,然后戛然而止。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每个人都清楚地听到电话咔哒一声挂断。让·卢愕然抬头看着大家。房间里充满空调吹出的凉风,每个人的心头也凛凛发寒。然而大家同时又觉得浑身燥热不宁。

这个事件结束以后,他们竭力把节目做完,一直支撑到结尾的音乐响起。没有电话再打进来,或者准确地说,在奇怪的电话结束以后,电台接到了洪水般的电话,但是他们一个也不敢接进节目了。

让·卢摘下耳机,把它放到桌上麦克风旁边。他发觉尽管空调打得很足,头发仍旧浸透了汗水。

你我都将无法回头。

他播放了一些音乐,打发掉剩下的节目时间,还费劲心机地解释汤姆·威茨和意大利歌手帕奥罗·孔特之间颇为有趣的相似之处。这两人都是出色的歌手和著名的歌曲作者。幸运的是,他们事先排演过几个应急节目以应付突发事件,今晚就用上了其中一个。另外,他们还有几个备用的电话号码,万一节目进展不顺时可以启用。他们打通了几个熟悉的歌手和作家的电话,请求他们加入节目。花了大约15分钟讨论诗歌和弗朗西斯·卡罗尔的幽默。

“让·卢?”控制室的门打开,劳伦特的头探了出来。“你没事吧?”

让·卢目光茫然地看看他,回答道:“没事。”

他站起身,俩人一起走出播音室,正迎上混音师芭芭拉和音响技师雅克既困惑又有点躲闪的目光。芭芭拉穿着一件蓝色裙子,让·卢看到她胳膊下有两块大大的汗渍。

“来了几十个电话。有两个人问,这是否是个神秘故事。另外有很多人认为这是我们提高收听率的拙劣把戏,对此表示愤慨。老板也打电话来了,气得发狂。他质问我们是否疯了。显然我们有个赞助商给他打了电话,而且肯定没怎么夸奖我们。”

让·卢想象着老板办公室里充满前所未有的浓烟的情景,以及一场想必不如节目开始之前那么愉快的谈话。“导播台为什么不过滤掉那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