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爬行 第四章 朦胧

  虽然政府下大力气整治,然而并非朝夕之功——北京的春天,风沙照例滚滚地一路杀来。直至初夏,气候才变得柔和。特别是六月,万物生长,掩不尽满眼的青翠;枝条摇曳,荡不完和风的柔情蜜意。

  这样的夜晚,寂静中多少趁着点幽暗。麦涛转过街角,从苍白孤单的电线杆旁走过。身后有个人,靠得越来越近。那人悄无声息,伸出双手,绕过他的脖子……

  四周的空气宛如尘埃,颗颗粒粒,罩着麦涛全身。就在那双手擦过脖颈,正要往回扣的时候,麦涛猛地向左侧一闪。左手擒住对方的右腕,右手从身体下方滑出,勾住对方右侧肩窝。

  这个动作,如果继续下去,即是“肩车”的变式。然而,就像被电到了一样,当身后那缕长发从肩上飘落下来之后,麦涛愣住了:女人?

  这女人,确切地说这个女孩,脑袋搁在麦涛的肩上,脸蛋贴着麦涛侧脸,霎那间涨得通红,嘴巴一张一合,好半天才怯生生地叫了一句:“老,老师……”

  怎,怎么回事?麦涛感到莫名其妙,竟忘了放下那女孩儿,问道:“你是……”

  “老师,老师,”女孩儿转过脸,两人的嘴唇快要贴上了,“我疼,你,能不能先放下我。”

  麦涛这才恍然大悟,松开了手,一边又拿出责备的神色:“你这丫头,为什么跟着我?”

  站在他前面的这个女孩儿,脸庞的曲线挺漂亮,眼睛大大的,微微透出些桀骜不逊;脖颈细长,被削剪得错落有致的长发从两边遮住了大半;皮肤白净细嫩,眉毛弯挑,鼻粱修长,唯有嘴角略带一丝坚毅,嘴唇轻轻地皱起。时值夏初,她套着一袭薄薄的连衣裙,领子处一片皱褶,把整个儿人衬得更显可爱。此刻她揉揉自己酸痛的手腕,扑闪着长长的睫毛,不高兴地说道:“老师,你干嘛这么粗鲁?你对每个女孩儿都这样吗?”

  一番话说得麦涛有些六神无主,他心里更有个疑问,只是一下子反而说不出口了,含糊地回答说:“对不起啦,我也不知道是你。”

  女孩儿哼了一声:“听你一说,好像你知道我似的,那么你倒是说说我叫什么名字?”

  这女孩样子很是眼熟,麦涛琢磨着,可就是想不起来,“嗯,你是我的学生呗。”

  “我就知道您是贵人多忘事,记得吗?去年你教过我,1班的。”她却好像洞悉了他的想法,故意要为难他似的,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看来老师也孤枕难眠啊,不妨我们俩一起走走。”

  路灯下,两人靠得很紧。麦涛不乏追求者,自然也对这番亲近泰然处之,只是心里模模糊糊有个影像飘来荡去,似乎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女孩儿。

  “怎么样,想起来没有,”女孩儿见麦涛一路上默不作声,又试探着问道,“我在上课第一天还问过你问题呢,那天我说,‘老师,您结婚了没有?’你都忘啦!”

  “哦,对对,我想起来了,你叫什么颖颖。”

  “什么叫‘什么颖颖’,我又不是日本人!不过也没关系,你就叫我颖颖好了。嗯?老师,我请你喝水。”她伸手指着家小店。

  “好吧,就请我喝啤酒吧。”此言一出口,麦涛叫苦不迭,坏了,本来就甩不掉她,这一来要是她喝醉了,岂不是更加麻烦,赶紧补了一句,“你就别喝酒了。”

  那女孩儿已经走了出去,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或者说,这时候的女孩子,装聋作哑起来可是一等一的高手。

  无知、轻浮,他望着她的背影,暗自叹了口气,现在的女孩子……

  东西总算是买回来了,不过清一色的全是啤酒,她解释说根本就没有听见他后来的要求。麦涛心知肚明,也不好多说什么,眼下尽快地把啤酒喝完才是真理。

  由于先前就没有吃东西,他的胃被啤酒又是一阵冲刷,这会儿挺难受的。女孩儿又自顾自地说起个没完,他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着。

  “我家就住在那边,”女孩儿遥指河畔,麦涛大大咧咧哼哼了一声,她又说道,“老师,你怎么这么晚跑这儿来?”

  经她这么一说,他才恍然想到,自己差不多已经走了一个半小时,路上思前想后的,竟忘记了转回去。

  “老师,你受伤了,是和人打架了吗?”

  “差不多吧。”

  “看不出来老师还会打架,是为了女孩吗?”

  “也可以这么理解。”

  啤酒罐东倒西歪的时候,应该提出分手了。麦涛刚想说话,却发现女孩儿不知从哪里捡来了半支柳条,蹲在他身旁抽动岸边的小石子,侧影含着许多无法言表的寂寥。他出神地看了一阵,又把冷冰冰的话语咽了回去。

  女孩儿也不管他,自顾自地玩了一会儿,就把那柳条抛进河里。麦涛看着那半截枝条在河面上漂漂荡荡,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话了:“颖颖,你这么晚了跑出来,家里人不担心吗?”

  谁知那女孩儿竟然脸色大变,眼皮耷拉下来,很不屑地说,“他们都死了。”

  麦涛听出女孩儿话里有话,便撇嘴笑笑。

  女孩儿吃惊地转过身,对着他的脸端详了好半天,似乎是在看一个怪物,“我爸妈死了,你笑什么?”

  麦涛好像活生生吞了只苍蝇,她的父母真的死了?那自己的举动就太不近情理了,可既然已经笑出来,便是覆水难收,就干脆以做到底吧。想到这儿,麦涛说:“假如……是跟家里闹了变扭,过一段时间也就好了,别放在心上,也别说那么难听的话。”

  女孩儿低下头,默默不语。

  静静的河畔,无人打扰;幽幽的河水,波澜不惊。

  “家庭是你最后的堡垒,比应该比我幸福……我,出生在香港,从懂事开始,就跟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头一起生活。长大了一些,我就觉得很纳闷,妈妈在哪儿?最奇怪的是,为什么我的父亲和别人的家长不一样,肤色那么白,还有蓝色的眼睛?再大一些,我开始问老头这个问题,他说我是没人要的孤儿,被扔在医院门口,恰巧让他捡到,就当作养子。等我到了八九岁,养父最好的朋友——一对国人夫妇,就带着他们的儿子,打算举家迁往内地,养父就把我托付给他们。就这样,我来到北京,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再也没有回到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