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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没想到赵顺能回来,确切地说是在没人请赵顺回来的时候,他自己能回来。

赵顺有工作证,有进门卡,有熟面孔,没有谁剥夺他上班的权力,所以他像一个月前一样地进了办公室,十分自然。罗洋到单位的时候,看见赵顺正在给办公室大扫除。

赵顺看罗洋来了,有些犹豫,但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早啊!”还没等罗洋说话,赵顺先张口了。

罗洋没有表现出惊讶,不知为什么,他早在脑海里不自觉地多次想象过此刻的场景了,倒谈不上什么预感,主要源自他对赵顺我行我素的了解。

他镇定了一下。“顺哥,你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啊!”罗洋说。

“上班就上班呗,说什么啊!呵呵,对了,忘了和领导请示了,罗探长。”赵顺语中带刺。

“嗨,顺哥,不是那个意思,我算个屁领导啊,我是说你要是上班说一声,哥几个接你去。”罗洋说。

“呵呵,不必。”赵顺淡淡地回应,继续干起活来。罗洋愣了几秒钟,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顺哥,身体怎么样了。”罗洋语气很轻,脑袋没有探出工位。

“没事,按时吃药,挺好的。”赵顺回答。

罗洋又沉默了一会儿。琢磨了半天,再没问出问题,不是没有问题,而是没法再问,他不知道此时自己是该当个老好人,顺着赵顺说些他爱听的,还是该履行所谓的探长的职责,触及一些比较深入的事。在他来看,此时做出任何一个选择都会给自己带来不利,以不变应万变,这才是首选。干探长四年了,罗洋太知道探长这个职位的微妙。探长太小了,小到一度连人事局都不能承认这个编制。满打满算,自己才管两三个人,这是一个最基础的作战单元,说白了搁古代连九品都算不上。但探长是有权力的,他掌管着手中案件的侦查权,无论是队长还是支队长,甚至局长,对案件的判断都来源于探长的汇报。汇报是可以加入个人意见的,说有针对性也不为过,探长可以把握手中案件的进度,甚至侦查结论,这就是权力,特别是对于举报人和被举报人来说,这是探长最大的价值。

所以有的探长“玩案子”,拿案件当自己的筹码,在举报人和被举报人之间博弈。但罗洋从不“玩案子”,他知道这种行为的后果,他不想玩火自焚。出身军人家庭的他从小便衣食无忧,准点起床,吃军队食堂,准点熄灯。父亲严格的管理让他在童年就学会了按部就班地干好每一件事,与此同时,也让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充满非分之想。他当刑警的第一天,他师傅教会他的,就是在执行任务中要给自己留下最后一颗子弹。任何没有退路的举动都是非理智的,这点他在三年的刑侦生涯中无时无刻不牢记在心。后来干经侦了,还是那位师傅,在他临走的时候问他,多十万块钱能不能改变生活,罗洋回答不能。师傅说了,那就别去拿人家的钱,罗洋点头牢记。

此后的经侦生涯,让罗洋体会到了太多的世态炎凉。公司之间的明争,相互揭发,最后两败俱伤;公司内部的暗斗,股东之间的揭底,让原本好好的公司轰然倒塌;为了获得利益不惜出卖一切的暗箱交易;为了掩盖罪恶越堵越大的银行黑洞;为了一己私利造成单位巨额亏损的蝇头小利;为了最后捞一把而锒铛入狱的“夕阳犯罪”。这一切都源自一个字:钱。

任何人都需要钱,从乞丐到富翁,这是一个永远也没有尽头的游戏。罗洋也需要钱,但他不缺钱,所以对钱的欲望不大。通过工作关系,罗洋找了个在银行工作的姑娘当老婆,人家是年薪制,年终奖就是他一年收入的两三倍。偶尔罗洋帮妻子找些搞企业的朋友拉个存款什么的,也就仅此而已。罗洋有原则,先说事,再交朋友,这样才安全。

而近期发生的一系列的事,罗洋开始嗅到危险的味道了。抓捕出问题,满城风雨,赵顺得病,现在又来上班,这些问题没一个在罗洋的预料之中。赵顺没病的时候,组里一半的案子都是靠他撑着,或者说是自己不掌握的。赵顺比自己工作年头长,干经侦的经验也比自己丰富,而且不得不承认,赵顺的活儿干得很不错。据说在江浩还没提队长之前,赵顺还带过他一阵。但俗话说,有一利,必有一弊,赵顺闹成如今这样,完全是性格决定的。

是,大家都承认,赵顺曾侦破过本市最大的虚开增值税发票案件,他还曾经连续蹲守十八天,抓获一个潜逃十年的金融诈骗重犯。赵顺是个破案好手,但这并不代表赵顺能干好警察这个职业。偏激、固执,与同事无法沟通,轻视领导,这些都是赵顺的顽症痼疾。这也是他在同一个岗位举步不前的根本原因,而他却以此为乐,仍然我行我素。罗洋聘探长的时候是双向选择,就是说他有选择探员的权利,探员也可以选择他,但领导硬是把赵顺安进了他的探组,他无奈也只有硬着头皮接了。罗洋知道,赵顺压根儿没看得起他,或者说,在赵顺眼里,根本就没他这个领导。在老马还没被借调走的时候,探组是四个人,罗洋就让老马和自己搭档,赵顺和刘权搭档。这期间没少了刘权和赵顺之间的矛盾。矛盾的起因大都因为赵顺的性格,解决也常常是刘权妥协。之后老马借调走了,罗洋就和刘权一起干活,赵顺出去时刘权也跟着,但案子上几乎不参与。久而久之,赵顺成了罗洋探组的独行侠,案子自己搞,从来不向罗洋汇报,有急事了还直接找队长。罗洋嘴里不说,心里别扭。但罗洋没有因此而疏远或抵制赵顺。罗洋知道,领导是不会提拔一个连两个人都带不好的探长的,他与赵顺闹矛盾搞分歧,只会给其他探长机会。所以他在忍,而且强迫自己成了习惯。

赵顺得病了,刘权接了赵顺的案子,主次改变了。赵顺变得沉默了,刘权干活积极了,态度也改变了。这些改变让罗洋觉得危险,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变成了这样的人,原本不该这么进行的案子,这么进行了,这些表面的改变都一定不如表面的那样简单。是否与利益有关,罗洋还不好确定。但罗洋知道,此时自己该做的,就是明哲保身,说白了就是闪,暂时躲远一点儿,看看再说。

江浩见到了赵顺也很意外,但毕竟是当领导的,他表现得十分镇定,嘘寒问暖了一阵后他把罗洋叫到了办公室。

“罗洋,谁让他回来上班的?”江浩严肃地问。

“江队,他今天来我们都不知道,要是知道我早就向您汇报了。”罗洋回答。

江浩往后仰了仰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鉴于他现在这个情况,就先别让他动案子了,他愿意上班就上班,值加班也照常给他报,什么都别耽误,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