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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的下午,对赵顺来说,是个好日子。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作为证据,证明了病情的好转。在罗医生的批准下,他终于走出了隔离区。

虽然没能离开医院,但赵顺已感到很满足了。脱离了连日的卧床和紧紧捆绑的约束带,已算是一种极大的解放。赵顺随着护士,在走出了那道普通的木门后,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这是精神病院的普通病房,在一个通道两侧,对立分布着大约十几间病房,病人们可以在走廊里随便走动。看书的,聊天的,就像普通医院一样。赵顺做了一个深呼吸,他似乎从不远的窗户,闻到了阳光的味道。

护士带他来到了住院处临近出口的B102房间。这个房间位置不大好,对面正临着厕所。赵顺进门之前,朝出口的方向看了看,从这里到外面,依然隔着两道铁门,而就在这两道铁门之间,正是住院处的护士站。赵顺走了进去,房间不大,但坐北朝南,阳光很好。护士给赵顺安排了靠门的床位,他的病友是一个老人。

“您好。”赵顺礼貌地问候。

老人冲他笑笑,没有回答。老人大约六十多岁的样子,满头的银发理成寸头,身体消瘦但显得很健康。赵顺也冲他笑了笑,便仰身躺在了床上。他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心情似乎好了起来。这该是获得自由的第一步吧,赵顺这么想。

在医院的走廊里,雪白的大理石地面让人觉得寒冷。赵顺左顾右盼。

“会习惯的。”老人在一旁笑了笑说。

习惯,我该在这里习惯吗?赵顺想。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我要在这里习惯呢?”老人又笑了笑。

赵顺被一语点破,转头看着老人。

“每个人刚来到这里的时候,都认为自己能很快出去,但待久了都知道,能不能从这里出去是不由自己决定的。”老人说。

“那由谁决定呢?”赵顺问。

“由这里的医生,还有那个把你送进来的人。”老人回答。

“那应该不是很难。”赵顺说。

“是不难,只要你被治好了,应该就可以出去了。”老人笑。“但事实呢,是你越想证明自己被治好了,就越是难以证明。你越是想被别人相信,别人就越是怀疑。这里没有人会真正在听你说的话,他们大都敷衍了事,主观臆断地认定自己的想法。而你是否获得自由的权利恰恰掌握在他们手里。”老人叹了一口气。“你看那个人,他进来时也说过和你同样的话,但一晃,在这里已经一年多了。”老人指着一个在墙角原地蹦跳的人。

那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小伙子,个子挺高,长得也英俊,就是瘦,皮包骨的瘦。

“据说他原来是个模特儿,还演过戏。他得的是厌食症,整天不吃东西,最后快饿死了,就被送了进来。医生逼着他吃,他就让自己吐,医生逼他吃多少,他就吐多少,最后没办法,医生就给他打营养液。他也有办法,就整天在这儿运动,消耗自己体内的能量,不让自己胖。他从来不和别人说话,你就当看个景儿就得了。”老人轻描淡写地说。

“他叫什么名字?”赵顺问。

“大名谁都不记得,就知道姓侯,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猴子’。”老人说。

“那个人,看见了吗?那个留平头的。”老人又一指。“你最好别招惹他,他是因为狂躁症进来的,近期还时常犯病,总是打人。这几天刚从隔离病房出来,我们叫他‘武疯子’。”

“隔离病房,呵呵,和我一样?”赵顺苦笑着说。

“差不多吧,症状也像。”老人说。

赵顺摇了摇头。

“还有那个小子。他姓霍,我们都叫他小霍,他有严重的抑郁症,进来是为了避免他再次自杀。”老人指了指一个坐在走廊里看书的年轻人。年轻人看见老人努力地做了一个微笑。之所以叫努力,是因为仅仅就为了这个笑,他几乎动用了全身的力气。“有时间听听他讲的笑话,讲得挺好的,这也是大家在帮他治疗。为了缓解他的抑郁和焦虑,医生就让他每天念笑话给别人听,说这样能对他有治疗作用。”

“这是个好办法。”赵顺点了点头。“治疗效果好吗?”赵顺问。

“你见过一个人讲笑话,一边哭一边逗你笑的吗?”老人反问。

赵顺愣了一下。“啊,说了这么半天,您怎么不问问我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呢?”赵顺问。

“何必呢?”老人转头看着他。“就算问了你,你说的能是事实吗?如果你说的是事实,那他们为什么还要送你进来呢?”老人说。

“那你的意思是,你根本就不相信我?”赵顺说。

“我不相信任何人,当然,也不相信自己。”老人说,“这里的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既不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你会习惯的。”老人丢下赵顺向病房走去。

“啊,那……”赵顺无语。“请问怎么称呼您?”赵顺问。

“他们都叫我教授,你也可以这么叫。”老人没有回头。

不相信任何人,也不相信自己。赵顺暗念。我该习惯这里的生活吗?还是要努力不去适应?赵顺问自己。他环顾周围的一切:蹦跳的模特儿“猴子”,痛苦微笑的小霍,还有那个正在楼道里做俯卧撑的“武疯子”,他们的情况到底是不是老人说的那样?既然在这里既不能相信别人,也不能相信自己,那究竟该相信谁,是医生吗?还是送自己进来的人?赵顺不解。到底是自己疯了,还是送自己进来的人疯了?自己到底是疯子还是警察?

“啪”,一只手搭住了赵顺的肩膀。赵顺下意识地用右手叼住他的手腕,一把拧了过来。

“哎哟哎哟,你轻点儿,疼。”来人叫道。

赵顺立即松了手,道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自觉地就……”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看眼神,绝无“猴子”、小霍一样的茫然。

“哎,一看就是当警察的啊,随时保持着警惕。”中年人活动着胳膊说。

“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赵顺问。

“这很简单,这里病人的情况我都了解。”中年人说,“何况,咱们是同行。”

“同行?你也是警察?”赵顺疑惑。

“我是南坝河派出所的。”中年人说。

“啊?南坝河的?我是经侦支队的。”赵顺说。

“经侦,好单位。”中年人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兄弟,我是被人陷害的,你得帮我啊!”他语气沉重。

“被人陷害?怎么回事?”赵顺问。

中年人左右看了看。“来,进屋说。”中年人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