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赵顺开始自觉地吃药了。按照教授所说,他大概是真的疯了。一个人如果已经认识到自己有问题了,那问题就真的存在了。赵顺不再拒绝服药,不再像“猴子”一样跑到厕所里呕吐,他开始认真地对待自己的病情,像看待别人一样地看待自己,既不相信别人,更不相信自己。他此时相信的,只有小吕。

他没有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把全部的信任押在周济广的身上。他是个警察,或者说曾是个警察,他不相信公检法的人员能轻易地被人说服,一个有经验的执法者,是不该相信原告、被告任何一方的。赵顺需要的,只是以这种方式给对方压力,尽可能地让对方重视他要表达的东西,这点他做到了,从周济广的眼神中就能够看出。像他那种久经世故的人,眼神中越是不屑,其实就越是重视,那是种伪装,一种让自己摆脱责任的伪装。赵顺不需要周济广对自己负什么责任,当然周济广也根本没那个义务,他只是希望对方能尽量按照自己说的方式去调查,只要几个方法得当,效果就自会显现。赵顺知道,此时他真正的全部赌注,是押在小吕身上的。他现在的身份特殊,所说的全部证言都无法起到法律效力,检察院和法院是不能以一个疯子的证言作为翻案的证据的,而小吕则不同,他是个身体和思维都健康的人,一个拥有执法权的警察,他有做证的能力,更有陈述事实的义务,只要小吕的证词能和他的相符,这个案子就必翻无疑。赵顺坚信这点。

但他也同时意识到,小吕会在做证时受到诸多方面的干扰,但他不愿去多想这些,因为他相信小吕的那双眼睛,那里面是如此的单纯和透明,小吕虽然涉世未深,但应该是个好警察。赵顺想到这里,焦虑的心绪平缓了一些,但是仍然控制不住内心那即将破茧而出的躁动,他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按动了呼叫护士的按钮。他需要镇定药物,需要让自己平静,他需要治疗,他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做。

春节快到了,一些症状轻微的病人陆续被家属接回家过年,住院区显得空旷了许多。赵顺在耐着性子听完小霍讲了两个“催人泪下”的笑话之后,缓步走回病房。他在想着罗医生形容自己和小霍读与听的关系,叫作互助治疗。

回到房间,赵顺发现教授也在收拾行李。教授收拾得很细,把日常穿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再分类装好。他做事一直这样井井有条。赵顺看着教授,心里怎么也无法把他与精神病人联系在一起。

“您哪天走?”赵顺问。

“不知道,等儿子来接。”教授回答。

“这么早就收拾?”赵顺问。

“嗯……”教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缓缓回过头。“可能是有些紧张吧。”他苦笑。

“紧张什么?回家多好?”赵顺不解。

“是啊,见到家人固然好啊!但离开这里之后,咱们就越发显得不正常了,不是吗?”教授说,“我的孩子们都很好,但我受不了他们那种过分的关心和照顾……”

“老伴呢?对你怎么样?”赵顺问。

“她是个好女人,但是走得太早。”教授怅然若失。

“对不起啊……”赵顺觉得尴尬。

“没事,多少年前的事了。”教授很淡然。“你呢?你女人呢?没听你提起过。”教授问。

“我也有个好女人,但是……”赵顺苦笑,“她现在应该很幸福。”

教授看着赵顺,默默地点头:“明白了,那就别说了。”

“她跟着我的时候,没人陪伴,没人照顾,没有……性生活……现在好了……”赵顺自说自话。

“哎,欠的债总要还的。”教授叹气。

“教授。”赵顺抬起头,“其实我一直觉得,您一点儿事都没有。”

“呵呵,那说明你有病了。”教授笑了,“你呢?过节回去吗?”

“我……无处可去。”赵顺抬起头。

“我有什么能帮你吗?比如,从外面给你带些东西?”教授看赵顺沮丧,试探地问。

“帮我……”赵顺将眼光放到窗外,“嗯,我想想。”

省厅组织的内勤培训班上,台下睡倒了一片,女老师在自说自话地讲着档案整理的最新规定。小吕看着老师,心里却异常焦虑。他刚刚接到了刘权打来的电话。这个电话,对于他这段时间低迷的状态来说,无异于推波助澜。他被江浩调到了内勤,一个不用外出办案、整天在办公室里抄抄写写的岗位。这对于他来说是莫大的打击。他彷徨无奈,他愤怒无助,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到底还有没有曙光。就在他那些同龄人在一线冲锋陷阵、摸爬滚打的时候,他却在大后方安享着每日的准点下班的待遇。此刻,他竟然在学习如何整理档案,这是种“耻辱”。

小吕曾多次想找江队去谈,但始终没有勇气,他知道自己被调到内勤是有原因的,自己是受了赵顺的影响。而就在刚刚刘权的那个电话里,他听到了那个冰冷的事实。刘权告诉小吕,要不是江浩力保,他现在应该已经被下放到基层了。小吕木然,他想到过坏的结果,但没想到会这么坏。两害相权取其轻,他终于明白了江队的苦衷。此时被调到内勤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了。他叹了口气,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女老师身上,虽然他根本无法说服自己和身边的那些大姐们一起学习统计、制表,但他必须忍耐。小吕知道,暂时的忍耐是为了明天更好地飞翔,自己的警察生涯才刚刚开始,他那双梦想的翅膀还未展开。他不会真的相信刘权添油加醋的描述。赵顺曾说过一句话:除了证据,谁也不要相信。这点,小吕已经开始尝试做到了。

离培训结束还有几天,小吕宁愿把那些回去必须面对的事情留到以后。他不愿想,更不敢想,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些问题,不知该如何取舍。事实就是事实,自己绝不能隐瞒和捏造,这是做人的基本准则,而事实真的就是他想象的事实吗?赵顺,真的该让自己相信吗?这是一个考验,还是一个错误?小吕徘徊不定。该自保吗?还是去坚守原则?赵顺是个疯子,还是警察?小吕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