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865年夏季剩余的日子依旧暑气逼人。到了9月初,那种异常闷热兼之暴雨连连的天气渐渐远离,伦敦重新见到晴朗的天空、和畅的白昼与凉爽的夜晚。

接下来那两个月里我几乎没见到狄更斯。他的孩子们放暑假期间也办了自己的一份小报,叫“盖德山庄公报”。8月的时候我弟弟查理给我送来了一沓。里面刊登了描述野餐、罗切斯特郊游与板球游戏的文章,也有来自狄更斯长子奥弗列德的消息,他于5月赴澳洲开农场养绵羊。至于有关狄更斯的动向,除了报道他主导野餐会、罗切斯特郊游与板球比赛,也透露他将大多数时间都投注在《我们共同的朋友》的创作上。

我从我和狄更斯的共同友人波希·费杰拉德口中得知,狄更斯邀集了一大群朋友和家人到布尔沃·利顿在涅伯渥斯的庄园,共同庆祝文学与艺术协会为生活陷困的艺术家与作家设立的第一批收容中心的启用。这次聚会由狄更斯主办,而且根据波希所说,狄更斯“好像又跟以前一样开心”。狄更斯发表了一篇铿锵有力又激励人心的演说,私底下跟人聊天时还把他那位过胖的朋友约翰·福斯特比作莎士比亚剧作《第十二夜》里的抑郁管家马孚利欧。当时在座有几位作家,所以他很清楚这些话会传到福斯特耳中。狄更斯还带了一大群人到附近一家名为“我们共同的朋友”的酒馆小酌,甚至在户外跟大家共舞,之后才带领众人返回伦敦。

我没有受邀。

我也是从我弟弟口中得知狄更斯仍然受火车事故后遗症所苦,所以他尽可能搭慢车,因为过快的车速会害他颤抖,有时甚至连马车也一样。我弟弟还告诉我,狄更斯在9月第一周写成了《我们共同的朋友》,还附了一篇后记——这是狄更斯第一次为自己的小说撰写后记——阐述他在这本书里采用的特殊叙述手法,并且简略提及他在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中的经历,当然完全没有提到特南母女和祖德,最后以几句有点儿令人不安的语句总结:“我满怀感恩地想到,在我的生命写下我今天用来终结这本书的三个字之前,我只怕不会再有那种几乎与我的读者永别的经历。那三个字是:全文完。”

亲爱的读者,那是狄更斯生命中最后一次在完成的小说末端写下“全文完”这三个字,只是,生活在未来的你心情想必不会有所起伏。

那是9月初某个晴朗舒适的日子,我在书房里写作,卡罗琳进来找我,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的主人正在楼梯口等着。名片内容如下:

查尔斯·费德列克·菲尔德探长

私人侦探社

卡罗琳想必从我的表情看出我的反应,因为她说:“有什么问题吗?要不要叫他走?”

“不,不必……请他进来。亲爱的,你带他进来以后出去时记得关上门。”

一分钟以后菲尔德已经进了书房。他微微欠身,用力握我的手,我还没开口他就滔滔不绝了。他说话的时候,我想起以前狄更斯在《家常话》里写过的一段描写菲尔德探长的文字:“……肥胖的中年男人,一双湿润的大眼睛仿佛无所不知,沙哑的嗓音,习惯用肥胖的食指加强语气,那根食指总是竖在眼睛或鼻子前。”

如今菲尔德已经迈入老年,我发现他应该有六十岁了。过去那一头狮鬃似的深色鬈发,如今也只剩下稀疏几绺花白头发。可是沙哑的嗓音、无所不知的眼神与肥胖的食指活灵活现一如往昔。

“柯林斯先生,柯林斯先生,再次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先生,真高兴看到您事业成功、顺心如意。多么雅致的书房呀,先生。这么多书。那边那根象牙旁边那本一定就是您的大作《白衣女人》。啊,果然没错。我听说这本书非常精彩,可惜我还没空细读,不过内人读过了。先生,您应该记得我……”

“当然,你曾经陪我和狄更斯先生……”

“探索我们美丽伦敦城的黑暗区域。没错,柯林斯先生,没错。也许您还记得您第一次跟狄更斯先生见面时我也在场。”

“这我倒是不太确定……”

“不,不,先生。您不可能知道我在场。先生,那是1815年的事了。当时狄更斯雇用我——算是私人保镖——确保他在德文郡公爵的慈善义演活动上演出利顿爵爷的剧作《我们没那么糟》的过程中安全无虞。先生,当时你是前景看好的演员,狄更斯先生听从奥古斯塔斯·埃格先生的建议,邀请您演出剧中的史玛特。‘是个小角色,’我记得狄更斯先生在第一次彩排时对您说,‘戏份不多却很有深度!’您也是,柯林斯先生,您也是,非常有深度。我也算看过几场戏的人,先生。”

“哦,谢谢你,探长。我……”

“是……我可以坐下吗?非常感谢您。柯林斯先生,您桌上这颗蛋形石真好看。是玛瑙吗?嗯,我看没错,美极了。”

“谢谢你,探长。你今天来有何贵……”

“柯林斯先生,我相信您还记得德文郡公爵提供德文郡大厦作为利顿爵爷那出戏第一场演出场地的事。我记得那是为了替文学与艺术协会筹措经费。当时利顿爵士是协会主席,狄更斯先生是副主席。您应该记得我,以及我几位千挑万选的同事,受雇以我们所谓的‘便衣’身份在场维安,因为利顿爵士的分居妻子放话要破坏这场演出。我还记得她的名字叫罗辛娜,我看过她写给利顿爵士的第一张字条,说她要假扮柳橙小贩混进去往舞台上砸柳橙。”菲尔德探长呵呵笑,我勉强陪笑几声。

“在另外一张字条里,”他接着说,“她说要拿臭鸡蛋扔女王。女王不顾她的威胁照样出席。我相信您记得这些事,先生,毕竟您有作家的超强记忆力。首演那天晚上女王陛下跟阿尔伯特亲王一起出席,观赏了您跟狄更斯先生的第一次同台演出。那是1851年5月16日,感觉好像才上星期的事,您说是吗?柯林斯先生,那天您也有自己的贵宾,我记得是令弟查理和令堂……我记得她的芳名是哈丽叶。柯林斯先生,我诚心祝福她身体安康,真的。我还记得她来伦敦时暂住您弟弟和他妻子凯蒂家,他妻子也就是狄更斯先生的次女。我记得是在克莱伦斯街。环境很清幽。您母亲是个很和蔼的女士。哦,我好像记得十五年前那次御前演出您还邀请了别的宾客,爱德华和汉莉雅塔·沃德夫妇……雪茄吗?谢谢您,先生。来一根也无妨。”

递上一根好雪茄才总算截断他滔滔不绝的话语,接下来我们静静地裁剪雪茄头,点燃,吞云吐雾地品尝整整一分钟。我赶在他重新开口之前说道:“菲尔德探长,你的记性为你的职业和你个人增添了光彩。但我还是要请问一声,你今天来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