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4/5页)

我不需要招手,那孩子已经主动走出暗处,朝我走来。

“醋栗吗?”我问。我很高兴早先已经识破菲尔德探长的伎俩。

“不是,先生。”那孩子答。

等他走到灯光下,我才知道自己弄错了。这孩子比较矮,年纪更小,衣裳没那么破烂,他的眼睛尽管在他那张窄小的脸庞上显得太小又距离太近,即使是在穷人中都称不上俊俏,却并没有醋栗那种帮他换来绰号、暴突又打转的不幸。

“探长派你来的?”我恶声恶气问道。

“是,先生。”

我叹口气,搓搓胡子上方的脸颊:“孩子,你能不能记住口信?”

“能,先生。”

“很好,你告诉探长柯林斯先生明天中午——不,换成下午两点——在滑铁卢桥等他。你记得住吗?下午两点在滑铁卢桥。”

“可以,先生。”

“今晚就把口信送到。你去吧。”

那孩子跑开时,一只不合脚的靴子脚跟脱落,啪啪啪地打在卵石路面上,我发现自己刚刚没想到(其实是不想)问他姓名。

下午两点整,菲尔德快步走到滑铁卢桥中央。这是个湿冷有风的日子,我们俩都不想冒着恶劣天候在户外交谈。

“我还没吃午餐,”菲尔德粗声粗气说道,“附近有家馆子烤牛肉很不错,整个下午都供应。柯林斯先生,要一起去吗?”

“探长,这主意好极了。”我说。两小时前我在俱乐部吃了早午餐,现在有点儿饿。

我坐进包厢菲尔德对面的位子,昏暗光线下看着他猴急地啜饮他的第一杯麦芽酒。我发现他比上次见面来得苍老又不修边幅,眼神很疲倦,衣服有点儿凌乱,脸颊出现更多玫瑰图案似的细小血管,大胡子边缘冒出些许花白胡茬儿,整体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曾经拥有苏格兰场侦缉局前局长身份地位的人。

“有什么消息吗?”我问。餐点已经送来,我们暂时把注意力转到面前的牛肉、酱汁与蔬菜上。

“消息?”说着,菲尔德咬一口面包,再喝一口紧跟着麦芽酒而来的葡萄酒,“柯林斯先生,您想听什么消息?”

“当然是那个叫醋栗的孩子的消息。他跟你联络了吗?”

菲尔德一声不吭地望着我,他那双躲在皱纹堆里的灰色眼眸极其冷漠。最后他轻声说道:“我们的醋栗小朋友再也不会跟我们联络了。他残破的遗体已经在泰晤士河里,或者……更糟。”

我停止咀嚼:“探长,你好像很肯定。”

“我是很肯定。”

我叹口气。我根本不相信什么盖伊·塞西尔少爷被杀这种鬼话。我又吃了几口牛肉和蔬菜。

菲尔德似乎意识到我沉默的怀疑。他放下叉子,继续啜饮葡萄酒,用粗哑的嗓音低声说道:“柯林斯先生,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我们那位地底城埃及人祖德和路肯阁下之间的关系吗?”

“当然记得。你说路肯阁下是那个后来变成祖德的伊斯兰教徒男孩失联的英国籍父亲。”

菲尔德把肥短食指竖在嘴唇前:“柯林斯先生,别这么大声。我们这位我亲切地称呼他‘地底朋友’的朋友到处有眼线。你还记得福赛特——也就是路肯阁下——死时的惨状吗?”

坦白说我一阵战栗:“我怎么忘得了?胸膛被剖开,心脏不翼而飞……”

菲尔德点点头,打手势要我降低音量:“柯林斯先生,那个年代——1846年——即使是侦缉局的时任局长也可以应聘担任权贵人士的‘秘密探员’。1845年底到1846年我就是如此。我经常驻守路肯阁下位于赫特福德郡的魏斯顿庄园。”

我不太明白:“路肯阁下的家属请你去缉凶吗?可是你已经以局长的身份调查这件……”

一直密切注意我表情的菲尔德此时点点头:“柯林斯先生,看得出来你把事件的先后顺序弄清楚了。路肯阁下,也就是约翰·福赛特,那个后来变成秘教巫师的小杂种的父亲,被杀前九个月就雇了我,要我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当时我派我私下雇用的探员保护他。由于魏斯顿庄园已经有高墙、围篱、猛犬、门禁、仆人和经验老到又熟悉盗猎者或侵入者各种花招的看守人,我认为够安全了。”

“可惜不够。”我说。

“显然是这样,”菲尔德探长咕哝着说,“那件……惨案发生时,我有三名手下就在庄园里。那天晚上我自己也在那里待到九点,之后我有些要事必须赶回伦敦洽办。”

“不可思议。”我说。其实我完全搞不懂菲尔德到底想说什么。

“命案发生时,我没有到处宣扬我私底下受雇保护他,”菲尔德探长悄声说,“可是侦探界圈子很小,消息传回到我在警界的长官和部属耳中。那应该是我事业的巅峰期,我却过得很不愉快。”

“我明白。”我说。坦白说我只听懂这个男人亲口承认自己的无能。

“你不明白。”菲尔德悄声说,“路肯阁下被杀整整一个月后,我在苏格兰场的侦缉局办公室收到一个小包裹。当然,那时调查工作还在进行,女王陛下也很关切调查结果。”

我点点头,切下一大块牛肉送进嘴里。肉有点儿嚼劲,但滋味还不赖。

“包裹里装的是路肯阁下的心脏。”菲尔德愤怒地说,“好像事先处理过,用某种失传的埃及手法,所以没有腐败。但那肯定是人类心脏,好几个我请教过的法医都说,那几乎可以确定就是路肯阁下的心脏。”

我放下刀叉瞪大眼睛。最后我总算咽下嘴里那口顿失滋味的牛肉。

菲尔德上身隔着桌面靠过来,满嘴的麦芽酒和牛肉气味:“柯林斯先生,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免得你听了难受。你知道除了那封信和醋栗的血衣,我还收到什么?”

“他的……眼睛?”我低声问。

菲尔德点点头,重新靠回椅背。

这些话让我胃口尽失,也不想再说话。菲尔德探长继续喝咖啡吃甜点,我喝着杯里仅剩的葡萄酒等他,陷入沉思。

踏出餐馆置身户外冷风中,我觉得轻松不少。我享受着扑面而来的冰凉空气,心里不太相信菲尔德刚刚那番有关路肯阁下流浪的心脏或醋栗被打包的眼珠子的话。奇情小说作家听见奇情小说内容时,当然分辨得出来。可是这个话题让我心情糟透了,眼睛后方的风湿性痛风头痛也开始发作。

我们离开餐馆后并没有各分东西,而是一同朝滑铁卢桥的方向走去。“柯林斯先生,”说着,菲尔德拿出手帕大声擤鼻涕,“我猜你找我来不是为了打听我那个年幼手下的悲惨命运。你有什么事?”

我清清喉咙:“探长,我最近正在进行一本新小说,需要做些最不寻常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