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2/3页)

更多菲尔德的部下徒步从南边某些看不见的洞穴或阶梯或下水道两侧步道赶来。驳船和平底船驶上浅滩,发出钻筋透骨的嘎吱声。船上的黑衣人举着火炬、提灯和步枪向四面八方散开。

“全烧了!”菲尔德一声令下。巴利斯与其他副手把他的轻柔命令转变成音声回荡的吆喝。

弗利特阴沟的洞穴充斥各种咆哮与尖叫声。我看见菲尔德的手下爬上梯子和石阶,奔跑在坑道平台上,把那些裹着破布的躯体赶出一间间破落小屋。放眼望去没有人反抗。我纳闷儿为什么会有人跑到古老墓穴底下这些洞穴居住,转念又想到,这里至少能维持十几摄氏度的洞穴均温,而地面上那硬邦邦的卵石街道和颓圮的冰冷贫民窟却会降到冰点以下。

那些拥挤不堪的破败屋舍蹿出第一道火苗时,周遭响起惊呼声,像一二百个人体同时呼出一口气,声音盘绕在空中。那些晾干的破衣裳、漂流木、旧床垫或偶尔拾获的破沙发像火绒般燃烧起来。虽然大多数黑烟都往上升,从岩壁里的各处竖井、阶梯与走道排出去,两分钟内我们上方的洞壁却已经堆积出厚重的乌黑浓烟,它们马上又被新燃起的橙红火焰贯破。河道另一端菲尔德的手下持续爆破下水道出水口的格栅与护栏,现场的景象仿佛遭受夏季暴风雨的袭击。

有一团布包突然从高处平台坠落下来,一路啪啦啦地翻飞,碰触到地底河水面时嗞的一声,而后没入水底。

我向上帝祈祷那只是一团破布。我向上帝祈祷刚刚在空中拍动的只是布块,不是摔落时拍打飞踢的手臂或腿脚。

我的驳船此时停在浅滩上。菲尔德站在船头,我走到他身旁说道:“你非得用火把这些人逼出屋子吗?”

“没错。”他面向眼前的火场,没有回头看我。偶尔他会打手势,那时巴利斯或某个他的得力副官就会去包抄一些奔逃的人,放火烧掉侥幸逃过第一场火劫的破屋子。

“为什么?”我进一步逼问,“他们只是一些连在街上都讨不到生活的可怜叫花子。他们在这底下又不碍着谁。”

菲尔德转头面对我。“在这底下,”他轻声说,“这些半人半鬼的男男女女和他们的后代都不是女王陛下的子民。柯林斯先生,这里没有英国人。这里是祖德的王国,而这些是他的爪牙。他们对他尽忠,而且竭尽所能为他提供服务与协助。”

我不禁发笑,而且停不下来。

菲尔德挑起一道浓眉。“先生,我说了什么幽默的话吗?”

“祖德的王国,”我终于止住笑,“祖德的……忠诚爪牙。”我又笑了。

菲尔德转过身去。在我们上方,一群群高矮不等的破布团被赶出烟雾弥漫的壁屋和弗利特阴沟洞穴,朝上面不知何处或何人而去。

“麻烦您跟巴利斯先生一起去。”片刻之后,菲尔德对我说。

我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我记得我们离开了那绵延七八百米的洞窟与火势熊熊的悬崖壁屋,再次顺流而下来到另一处更窄小的隧道。我们前方的砖造拱顶水道分成两条主线,左边有某种矮坝或泄洪道,需要滑车组的各种配件才能把驳船拉过去,那些平底船已经率先往那个方向驶去。菲尔德的驳船走右边水道,前方有一条下水道主线,显然他们要我跟巴利斯一起搭平底船进去。

“您见过祖德的神庙,”菲尔德说,“我们推测神庙入口应该是一堵假墙或某个隐秘水道。”

“我没见过祖德的神庙。”我疲困地说。

“先生,您描述过,你说河边有几级阶梯往上,高耸的青铜大门,两侧有雕像,都是埃及圣物,人身狼首或人身鸟头。”

一阵寒战从我背脊蹿起,因为他的话让我想起不到三十六小时前的甲虫噩梦。是三十六小时吗?我在上面的漆黑地窖中醒来当真才是昨天的事吗?不过我说:“探长,那是狄更斯说的。我从来没说我见过祖德的神秘庙宇,更没说我见过祖德本人。”

“柯林斯先生,昨天您就是在那里,你知我知。”菲尔德说,“不需要争辩,请您跟巴利斯探员一起去。”

爬上平底船之前,我问菲尔德:“探长,你的搜索行动快结束了吧?”

菲尔德“哈”地一笑:“先生,刚刚还只是暖身,至少还要八小时,直到我们跟从泰晤士河那头过来的人会合为止。”

听完我又是一阵眩晕欲呕。我真正好好睡上一觉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不是指被拉萨里或祖德下药后那场昏迷,而是真正入睡。四十八小时吗?或七十二小时?

我笨手笨脚地爬上巴利斯和另外两个人搭乘的那艘颠簸摇晃的平底船。那两个人一个像操控意大利平底船似的在船头撑长竿,另一个在船尾控制掌舵的大桨。我们离开地下河,缓缓驶入一条砖造隧道。我坐在这艘长约五米的船只中央附近的座板上,巴利斯就站在近旁,用另一根长竿保持平衡。这条坑道里覆满青苔的拱顶压得极低,巴利斯伸手往上就能帮着把小船往前推。我看见他昂贵的鞣皮手套沾染了青色污渍。

船离开狭窄下水道来到六米宽的地下河时,我已经瞌睡连连。

“长官!”船头那个探员喊了一声,手里的提灯照向前方。

四名野兽般的野男孩站在深度及腰的水里,奋力搬移某件沉甸甸又湿漉漉的物体,像是刚从这条下水道弧形墙面高处一个小水管排出来的。

我们驶近了些,我发现那个“湿漉漉的物体”竟然是一具男尸。男孩们原本在翻找那具绿色尸体逐渐解体的外套和口袋。我们的灯光投射过去时,野男孩们顿时僵住,瞪大的眼珠子反射出充满野性的白色光芒。

一股叫人头昏眼花的似曾相识感袭来,然后我发现眼前这一幕正是系列惊悚小说《伦敦野男孩,又称黑夜之子——当代故事》描写的景象。大约两年前我跟狄更斯第一次下来的时候聊起这套书,也都尴尬万分地承认自己读过。

船更靠近的时候,我发现那死尸的脸好像有动静,闪着微光,仿佛那腐败中的惨白五官上覆盖着一层极细致的半透明丝绸。他的眼睛好像眨呀眨地睁开又合上,嘴角肌肉像是被牵动、要笑不笑的,或许在悲怜自己竟成了不入流奇情小说里的一景。

然后我看清楚了,原来不是尸体的脸部肌肉在抽动。那尸体的面孔、双手和全身所有暴露在外的部位都布满薄薄一层不停蠕动的蛆。

“站住!”巴利斯大叫。原来那些男孩将死尸重新扔回河道的烂泥里,转身逃跑。

船头那个探员把提灯光束照在四散逃窜的男孩身上,船尾那个则是把大桨在下水道烂泥里猛力一划,让平底船快速向前冲刺。撇开恶心的蛆虫那段不提,我其实还蛮享受这种虚幻荒诞的奇情小说桥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