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到了5月底,我从卡罗琳的婆婆口中得知,卡罗琳目前跟乔瑟夫·克罗的母亲,也就是酒商的孀居妻子同住。自从卡罗琳搬出去以后,她婆婆经常会来格洛斯特街90号暂住,因为凯莉独自住在单身汉家里,偶尔要有年长女士陪伴,才能符合社会观感。卡罗琳和克罗的婚礼定在10月初。这个消息完全没有影响到我的心情。相反地,这似乎是恰当的人在恰当的时机踏出了恰当的一步。说到恰当性的问题,卡罗琳紧张兮兮地写了一封信给我。我回信叫她放心,有关她的过去或她的家庭(更别提我跟她之间的关系),无论她对中产阶级、道德感强烈的克罗一家人编造了什么假话,我都乐意配合,而且至死都不会拆穿她。

与此同时,我帮凯莉找到一份轻松愉快的工作,在我认识的一户好人家里担任兼职家教。她很喜欢这份工作,也乐于赚取自己的零用钱。最棒的是,那户人家几乎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介绍给外界。她除了在我家餐桌结识艺文界一流人才,也在她任职的家庭接触英国政商阶级最声名狼藉的贵族与外籍人士,凯莉已经做好进入社交圈的万全准备。

凯莉快十七岁了,马莎还没满二十三岁。最近马莎开心多了,因为我体力好得可以偶尔到波索瓦街看看她,当然是以她那个在外经商的先生“道森先生”的身份前去。马莎一直知道卡罗琳的存在,也许甚至知道卡罗琳不只是列名在我人口普查表上的女管家。然而,我告诉她卡罗琳搬出我家,秋天就会结婚的消息时,她并没有明显的情绪反应,也没有发表意见。

不过,向来情感浓烈的马莎那年春夏似乎热情如火。她也表示她想要个孩子,我一笑置之,开玩笑地告诉她,“可怜的道森先生”为了供养他的娇妻,必须经常在外奔波。如果家里有孩子,他却不能留下来享受天伦之乐,未免太不公平。

来吧,天国之后伊西斯!请下令让这孩子孕育在纳贝哈,也就是神圣的奈芙蒂斯,非永恒死亡女神的火焰里。带着我族先民之神奥西里斯之子躲藏起来吧。在隐秘的芦苇丛中喂养并扶持这孩子,如同你喂养并扶持未来事物之神荷鲁斯。这个新生儿的四肢会变强大,她的身躯与心灵亦然。她将被安置在她父亲的圣坛上,会服侍保有上下埃及真理的神庙。哦,奥西里斯,聆听我们!你的气息就是生命!聆听我们!

我从吗啡梦境中醒来,看到床边桌子上摆着写有这些内容和其他类似文字的纸张。是另一个威尔基的笔迹,但我不记得自己口述过这些东西。少了记忆中的梦境,这些文字根本毫无意义。

我的甲虫却好像很满意。

我第一次发现这些文字时,直接在我房间的壁炉生起火来,将那些纸页付之一炬。事后我躺在床上痛苦哀号整整两天。在那之后,每回毕尔德帮我注射吗啡,隔天早上我做了那些梦醒来之后,我就会收起那些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锁在盒子里,放进书房柜子上层,再锁上柜子。总有一天这些东西都要化为灰烬,也许等到我死后。我不认为到那时甲虫还能残害我。

那年5月我忽然想到,跟菲尔德断绝联系对我比较不利。

那天晚上在地底城河面上的经历触目惊心,至今我还经常梦见野男孩脸朝前扑倒在肮脏河水中,而我额头靠近发际线的地方依然留有被巴利斯用手枪枪管攻击的伤疤。然而,我跟菲尔德往来时,他提供给我的情报(关于狄更斯、祖德和爱伦·特南,关于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大小事)远多过我给他的消息,这始终是个不争的事实。如今我认定我跟狄更斯之间已经到了最后摊牌阶段(在那之后所有人必定都会相信我跟他旗鼓相当,甚至更胜一筹),我发现我需要的正是菲尔德今年1月以前提供给我的各种信息。

所以5月起我开始到处找他。

身为前报社记者,我知道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直接去找伦敦警察厅或里面的侦缉局高层。虽然菲尔德已经退休,那里肯定有人知道他目前的联络地址或他侦探社的所在位置。但我有一些不能找警方的绝对理由。首先,菲尔德持续跟警界闹得不愉快,原因除了他的退休金,还有多年前插手干预帕尔玛毒杀案,以及其他诸多问题。再者,经过1月我在地底城目睹的那场大规模暴动与烧杀行为,我担心菲尔德跟警方结下了更大梁子,我不想跟那种违法行为沾上边。最后,也是最关键性的考虑,我知道祖德跟狄更斯各自在伦敦警察厅都有眼线,我一点儿都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在找菲尔德。

我也考虑过去找《泰晤士报》或其他报社。如果说有谁知道菲尔德侦探社办公室在哪里,那人必定是积极进取的街头记者无疑。

话说回来,这个策略的负面作用大于正面效益。我不想让警方知道我跟菲尔德有所牵连,更不希望给媒体这种印象。我脱离新闻圈太久,目前各家报社和杂志社里已经没有我能信任的熟人了。

因此我只能靠自己。整个5月我尽最大努力去找:体力足以负荷时就穿街走巷到处查看,否则就搭出租马车在市区打转,也派我的仆人乔治进入看起来可能性颇高的建筑物和巷弄里挨家挨户寻找。也许是因为我常跟菲尔德走上河岸街、穿过林肯酒馆绿地,或者因为爱德蒙·狄更森那个年迈律师就在那里,又或者因为我们总是在滑铁卢桥碰面,过去我一直认为菲尔德的办公室应该在查令十字街和弗利特监狱之间,最有可能是在德鲁巷和法院巷之间那些拥挤的旧大楼和律师事务所里。

可是我在那个区域搜寻几个星期却一无所获。之后我在俱乐部放消息,说我基于创作需要,想找狄更斯19世纪50年代中期描写过的那个前警探。虽然俱乐部里不少人记得菲尔德就是狄更斯笔下贝克特探长的范本(没有人把他和我正在连载的小说里那个大受欢迎的卡夫探长联想在一起),却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事实上,我打听的那些人之中,多数都以为菲尔德已经不在人世。

我依然坚定地认为,夏天结束之前菲尔德会跟我联络。尽管他很懊恼1月间他手下用手枪打昏我(我猜他担心我兴讼求偿),我相信他还是需要我的情报资源的。迟早有一天他的街头流浪儿或某个穿着褐色外套(但我不认为他会派巴利斯来执行这项任务)的不起眼男人会在街头主动找上我,届时我跟偏执狂菲尔德就会恢复旧有关系。

在那之前,我发现我只能用自己的密探来为我跟狄更斯的一决胜负做准备。

到了6月初,狄更斯几乎每天从他下榻的巴黎埃尔德旅馆写信给我。费克特也去巴黎陪同他督导排演,但一如狄更斯先前所说,真正的剧院经理仍然由他亲自出任。我的剧本到了法国改名为“深渊”,预定6月2日首演。他在信中还告诉我,根据费克特、狄更斯的翻译迪迪埃、狄更斯的巴黎友人和一些演员的看法,法文版《禁止通行》比起伦敦版有了大幅改善,势必一炮而红。他还说他几乎确定会在巴黎停留到6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