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第4/5页)

“父亲,演出比我想象中精致得多,”查理说,“但我仍然要说,别做。”

狄更斯震惊得猛眨眼。

爱德蒙·耶茨端着他的第二杯香槟走过来。

“你觉得如何,爱德蒙?”狄更斯问,“我自己的儿子查理告诉我这是他听过最精彩的朗读,却毫无理由投下反对票。”

耶茨瞄了一眼查理,然后用严肃、几乎像参加丧礼的语气说:“先生,我赞同查理的看法。不要做!”

“我的老天!”狄更斯笑着说,“我被怀疑论者包围了。你……查尔斯。”说着,他指向我身边的肯特。我们大家到现在都还没开始吃东西。周遭的交谈声愈来愈嘈杂,也不像早先那般压抑。

“还有威尔基,”狄更斯说,“你们这两位我的老朋友兼专业共犯怎么想?你们同意爱德蒙和查理的意见:永远不要尝试这段表演吗?”

“一点儿也不,”肯特说,“我只有一点儿技术上的反对意见。”

“是吗?”狄更斯说。他的音调很平稳,但我知道只要牵涉到他的朗读或戏剧表演,任何“技术上的反对意见”他都不在乎。狄更斯认为自己是编剧技巧与舞台效果方面的大师。

“你的朗读……表演……最后一幕是塞克斯将狗尸拖出命案现场那个房间,然后锁上门。”肯特说,“我觉得观众期待更多……也许想看到塞克斯逃亡,甚至想看他在雅各布岛画廊的屋顶上摔下来。观众想要……需要看到塞克斯受惩罚。”

狄更斯皱起眉头。我将他的沉默解读为要我发表意见。

“我同意肯特的看法。”我说,“你刚刚的表演精彩绝伦,可是结尾……雷声大雨点小?太仓促?我没办法代表女性观众,可是我们这些男士饥渴地想看到塞克斯溅血丧命,正如他饥渴地想杀害南希一样。再加个十分钟,就能让故事末端从目前惊悚的空白状态转化为暴烈又激情的收尾!”

狄更斯双手抱胸,摇摇头。我看得见他浆烫挺直的衬衫前襟全都汗湿了,而且他双手在发抖。

“相信我,查尔斯。”他对肯特说,“南希死了以后,世界上没有任何观众能再多撑十分钟,五分钟都不行!我的判断错不了,我站在那里……”他指向讲桌和低矮的讲台,“……所以我很清楚。”

肯特耸耸肩。狄更斯不容商榷的语气出现了,那是他用来终结任何文学或戏剧相关讨论的大师语气。但当时我就知道,事后也不意外地确认,狄更斯会思考这个建议,然后延长表演时间,至少补上三页的叙述文字,一如肯特的建议。

我去拿了生蚝和香槟,跟多尔毕、耶茨、福斯特、查理·狄更斯、波希、肯特、毕尔德和其他人站在舞台最内侧,就在被强光照亮的矩形区域外围。此时狄更斯被他邀请来的一群女性包围了,她们似乎跟刚刚那两名女演员一样,情绪过度激昂,也非常期待南希谋杀案未来的演出。[早先狄更斯要我带“管家”(也就是凯莉)来,但我没有转达他的邀请。现在我很庆幸凯莉不在这里。我们很多人拿着生蚝和香槟走在舞台上时,都不自觉地低头,确认我们擦得亮晶晶的便鞋没有踩在南希的鲜血上。]

“简直疯狂,”福斯特在说话,“如果他在剩下的七十九场朗读会上表演太多次这个,一定会害死自己。”

“我同意。”毕尔德说。向来眉开眼笑的毕尔德此刻怒气腾腾地瞪着他手上的高脚杯,仿佛杯里的香槟走味了。“狄更斯根本在自寻死路。他绝对撑不下去。”

“他今天还请了记者,”肯特说,“我听见那些人在讨论,他们都很喜欢,明天一定会大肆吹捧。英格兰、爱尔兰和苏格兰的男女老幼都会卖牙齿来买门票。”

“他们大多数人早都把牙齿卖光了,”我说,“他们得找些别的东西进犹太人的当铺。”

我周围的男人客气地笑笑,大多数人在接下来的沉默中继续皱眉头。

“如果记者夸赞这场表演,”虎背熊腰的多尔毕大声说道,“那么老大就会做。一个星期至少表演四场,一直到明年夏天。”

“那会要了他的命。”毕尔德说。

“在场各位有很多人在我出生前很久就认识我父亲了,”查理·狄更斯说,“我想请问,我父亲一旦知道他这段表演会造成轰动,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劝退他?”

“恐怕没有。”波希说。

“不可能。”福斯特说,“他不会听从理智的判断。下回我们碰面就会是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参加狄更斯的国葬。”

这话听得我差点儿把香槟洒了。

打从狄更斯宣布他决定在冬季与春季排定的绝大多数朗读会场次加入南希谋杀案,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单纯地把他这种自杀行为视为达成我衷心期盼的目标的方法。可是福斯特让我领悟到一件几乎确定为真的事实:不管狄更斯怎么死的,比如死于自杀式朗读或明天在河岸街被运货马车撞死,外界一定会强烈要求为他举办国葬。伦敦的《泰晤士报》或任何多年来不管在政治上或文学上都跟狄更斯意见相左的小报一定会带头发声,要求将狄更斯安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向来感情用事的公众就会随之起舞。

群众的力量会很惊人,狄更斯死后会跟英国文学史上的精英,那些备受爱戴的遗骨同眠。

这些事情的必然性让我当场想在舞台上尖叫。

狄更斯必须死掉,这点毋庸置疑。几个月前我更深沉、更阴暗的心灵想必已经觉察到这点,而且开始进行谋划。现在我也想到了:狄更斯不但必须死掉,他还得消失。

不可以有国葬,不可以进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是可忍孰不可忍。

“威尔基,你觉得呢?”耶茨问我。

我为刚才的醒悟吓得心惊肉跳,没有注意听其他人的谈话,但我约略知道他们还在讨论如何劝阻狄更斯当众虐杀南希几十次。

“我觉得查尔斯会做他认为他必须去做的事,”我轻声说道,“可是我们大家——他最亲爱的朋友和家人——有责任防止他被安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

“你是说近期内,”波希说,“你是指近期内被安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

“当然。我就是那个意思。”我告退去拿香槟。观众人数减少了些,气氛却更加喧闹。香槟瓶塞持续啵地喷出,侍者持续倒酒。

我看见后台有动静,停下脚步。刚刚工作人员才把讲桌和仪器搬到后台。

但那不是工作人员在走动。有个身影站在那里,几乎被周遭的黑暗淹没。他那可笑的歌剧斗篷捕捉到一丝丝舞台灯光的微弱反射。那人戴着旧式高顶大礼帽,一张脸白得透彻,留着古怪长指甲的手指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