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第2/3页)

他还要求他的律师欧佛利起草他的最终版遗嘱。遗嘱很快写好,签了名,5月12日起生效。

然而,从晚春到初夏那几个月期间,他并没有出现巡演最疲倦那段时间的郁闷神情。他热切期待他的美国朋友费尔兹夫妇来访长住,一如小男孩急着跟人分享自己的玩具或游戏。

于是,狄更斯签妥了遗嘱,被医生判定濒临中风、死期将届,而印象中最闷热潮湿的夏天像夹带泰晤士河臭气的湿毛毯般笼罩伦敦,他开始构思另一部小说。

那年夏天我开始新的创作,而且全力投入资料搜集与实际撰写。

5月底某个周末,我以巡回律师威廉·道森的身份去探视马莎(她房东心目中的“马莎·道森”)时,想到了新小说的形式与要旨。那次我为了让马莎开心,极其罕见地停留了两夜。当然,我带了装有鸦片酊的随身瓶,却决定把吗啡和注射器留在家里。结果我连续两夜无法成眠,即使增加鸦片酊服用量,勉强也只能焦虑地合眼几分钟。第二天晚上我发现自己坐在椅子上观看熟睡中的马莎。时值早春气候暖和,我开了一扇窗,拉开窗帘,反正窗外只是一座私人花园。月光在地板、床铺和马莎身上刷出一大笔白。

有人说怀孕中的女人特别迷人。没错,女人怀孕期间至少有一段时间会散发出喜悦与健康的光芒(几乎是最病态的那种)。很多男人也认为怀着孩子的女人特别有性魅力,至少我有些朋友这么觉得。我却无法认同。亲爱的未来世界读者,请原谅我如此坦率,甚或稍嫌粗俗的言辞,也许我的年代更直接、更诚实。

亲爱的读者,事实上,在那个闷热湿黏的5月夜深人静时刻,我坐在那里看着马莎睡觉,出现在我眼前的并非短短几年前如此吸引我的那个纯真少女,而是一个年岁渐长、笨重肥胖、青筋浮现、胸部肿胀的怪异身影。以我锐利的小说家眼光看来,根本不像人类。

卡罗琳从来不曾变成这模样。当然,卡罗琳还算懂事,没在我面前怀过孕。不只如此,卡罗琳向来就能把自己维持得像她自己宣称或努力变成的仕女。而这刷上一道月光、鼾声连连的形体看起来……像母牛。

我翻动手里的枕头思考着这些事,我经过教育与逻辑洗礼的敏锐大脑在适量鸦片酊作用下更显清明。

马莎的房东韦尔斯太太(不是在唐桥井照顾我母亲那个更为精明的韦尔斯太太)没有看见我过来。马莎告诉我,房东太太得了喉头炎,已经把自己关在顶楼房间一星期以上。每天晚上邻居有个男孩会帮她送些热汤,早晨再送吐司和茶。我进马莎房间或停留在这里这段时间都没见到那个男孩。韦尔斯太太是个颟顸老妇人,不读书看报,几乎足不出户,对现代社会所知不多。她只知道我是“道森先生”,我跟她只在擦身而过时闲聊过几次。她以为我是个律师。我确定她从没听过名叫威尔基·柯林斯的作家。

我紧抓枕头,用外表柔软实则有力(我认为)的双手将它压扁又放开。

当然,还有几年前接洽我承租韦尔斯太太这套公寓的房屋中介,但那人也只知道我是“道森先生”,当时我给了他假地址。

马莎几乎从来不曾写信给她父母,不只是因为她跟我交往而跟家人疏远。尽管我耐心地教导马莎读书写字,她跟她妈妈其实都接近文盲,她们会写字母,能签署自己的名字,大字却都不认得几个,也都不曾花时间写信。她爸爸会读会写,却从来不写信。马莎偶尔回家探亲(她在老家附近的雅茅斯没有任何朋友,只有家人),但她总是一再强调她不曾跟家人透露她在这里的生活情况:没说过她的地址,没提过她的真实处境,更没透露过她跟“道森先生”的虚构婚姻。根据她不久前回家提供的信息,她家人始终以为她在伦敦某间普通旅馆担任女仆,跟三名同样出外谋职、虔信基督教的好女孩合租一套廉价公寓。

我可以相信她从没把真相告诉过家人吗?

嗯,我觉得可以,马莎没骗过我。

我带马莎出门的时候,有没有在城里遇见过熟人?或者更重要的是,有没有人看见过我们?

我几乎可以确定没有。尽管伦敦有时候确实很小,尽管上流社会的朋友和熟人偶尔会狭路相逢,我却从来不曾带马莎到任何可能撞见我生活圈子里的人的地方,更不会在大白天里。我跟马莎一起出门散步的少数机会里,我总是带她到城里的偏僻角落,比如遥远的公园、灯光阴暗的小馆或小巷弄里的餐厅。我总是告诉她我想探索这个城市,想跟玩捉迷藏的孩子一样发掘这个城市的新景点。我相信她早就看穿我的把戏,但她没有埋怨过。

不,不会有人知道。就算真有人见过我们,他们也不知道跟我在一起的年轻小姐是谁,更不会放在心上:只是另一个挽着无赖威尔基手臂的年轻女演员。我结交过无数这种女性。只是另一朵长春花,就连卡罗琳都知道这些长春花的存在。

我离开椅子,走过去坐在床边。马莎翻身过来面向我,鼾声暂时停止,却没有醒过来。

我手里还拿着枕头,月光覆盖我修长灵敏的手指,仿佛用白色颜料为它们上色。我每一根手指都比枕头上的白色枕套更洁白。突然间,我的手指好像融入细柔枕巾,仿佛沉没其中,融化了,变成布料的一部分,宛如尸体的手消失在白垩里。

或溶化在生石灰坑里。

我上身前倾,把枕头盖在马莎沉睡的脸上。我右眼后侧的甲虫匆忙往前跑,想看个清楚。

法兰克·毕尔德!

两个月前我跟毕尔德说起我朋友有个被抛弃的已婚女性朋友,那人目前独居,怀着身孕却手头拮据。我请他推荐产婆。

毕尔德用饶富兴味又带点责难的眼神望着我:“你知不知道你朋友的女性友人预产期大约何时?”

“应该是在6月底,”我觉得耳根发热,“或者7月初。”

“那么等她九个月的时候我会亲自去看她……很可能会亲自帮她接生。有些产婆技术高超,很多却会弄死人。给我那位女士的姓名地址。”

“我手边暂时没有这些资料,”当时我告诉他,“我会跟我朋友打听,再写信告诉你。”

我给他马莎的姓名地址,然后把那件事抛到脑后。

但毕尔德可能没忘,万一他这星期看到报纸……

“可恶!”我大骂一声,把枕头扔到房间另一头。

马莎立刻醒来,费劲地撑起来坐直,像大海怪似的浮出铺着床单的海面。“威尔基!怎么回事?”

“没事,亲爱的。只是风湿性痛风加上头痛,抱歉吵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