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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下去,不只是十年成果要毁于一旦。如果普莱斯组建起来的情报网大白于天下,日本国内隐蔽的亲英人士将会成为日本国民憎恶的对象,日英关系完全破裂。由于自己的过错,两国外交关系将会陷入无法挽回的态势。无论如何都要设法,必须避免那种局面——

留给普莱斯的办法,就只剩下一个。

写下遗书,然后自杀。

就算能够遮掩逮捕的事实,死了人是隐瞒不掉的。

负责审讯的宪兵队担心普莱斯的自杀发展成为外交上的麻烦,发现遗书以后应该会松一口气。“在宪兵队得到了很好的招待。谢谢。”他们肯定会把这作为“审讯中没有做错”的证据,急急忙忙把遗书送给英方。在那种时候,肯定是不会检查纸张的。

普莱斯的死讯一旦公布,军情六处会立刻出动。他们会从大使那里收回遗书,然后就会对那些用特殊墨水记录下来的日本线人,分别适当地发出建议或者警告了吧。在外交方面造成致命创伤的局面应该是得以避免了——

他基于这样的考虑而做出了决断。

可是,错了。

遭到逮捕的时候,日本方面对于普莱斯的情报网根本一无所知。普莱斯作为间谍,行动无懈可击,应该没那么容易就被抓住马脚的。

——无法轻易找到的东西,让藏起它的人自己拿出来就好了。

那也是“C”爱用的格言之一。

结城把情报告诉审问者,让他们略微透出些“我知道了”的口风,以此使得普莱斯疑神疑鬼。然后,他甚至预料到,普莱斯最终愿意以自己的死亡来交换,要这十年间的成果无论如何都能得以延续。但是那之后的情况就取决于间谍个人的性格了。秘密未必就一定放在身上。普莱斯的话,是碰巧用了“写下遗书的便笺纸”。

再接下去根本都用不着想了。

普莱斯正准备采取行动的那个瞬间,身穿军装的男人推开审讯室的门走进来。他大概是结城的部下吧。仅以眼神的动作就制止了普莱斯的行动,然后提交文件,让宪兵队放人。接着,把胳膊伸进普莱斯的腋下,架着他站起来的时候,从口袋里拿走了遗书。

普莱斯呼出一口憋在胸中的气,叹息着摇头。

整整十年,倾注了所有心血构建起来的日本情报网,“隐藏的亲英派”们,这么一来泄露得一干二净了。什么时候来上演一出一网打尽的好戏都不稀奇——

可是,不会变成那样的。

同样作为间谍,普莱斯准确地理解了结城的意图。

从今往后,他们也还是会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继续着日常生活吧。

证据就是,他没有让普莱斯在最后的关头自杀。死了人是隐瞒不掉的。若是让普莱斯自杀,就有可能因此发展成麻烦的外交问题。结城不想出现那种局面。既然这样,就应该避免在目前情况下把“隐藏的亲英派”一并逮捕,为日英关系引来不必要的风波。

忽然,脑海的一角里有什么东西给卡住了。

想来该是结城的那个男人在最初拜访里村老人时,自我介绍说“在欧洲时承蒙不弃,跟他关系很好”。会不会是,两人真的在什么地方有过接触?

普莱斯眯起了眼,但立刻就苦笑着把疑念驱逐出脑海。

就算那是事实,也不可能查出来了。

——暴露了身份的间谍,就如同死掉的狗一样,没有用了。

正如“C”喜欢的格言所说,暴露了身份的普莱斯,再也没剩下任何手段可以用于调查结城的过去。

里村老人正满怀怜爱之情为沉睡的晃按摩着双手,普莱斯冲着他的背影行了一礼,默默地离开了疗养所。

一走到户外,外面依然充溢着夏日强烈的日晒,像要刺破人的肌肤。普莱斯仰望天空,微微地眯起了眼。他取出香烟,点上火。漫步着走下小丘,一边迷茫茫地思索着。

虽然被释放了,但曾经以间谍嫌疑被捕。邻居也都看到了。都用不着等待被正式驱逐出境,在如今排英热情高涨的这个国家,想要跟从前一样安居是根本不用想了。

——没办法。总之先回到香港,弄一个别的身份来吧。然后……

盘算着下一个任务的普莱斯的脑海里,突如其来地浮现出了正在家中忧急等待的妻子埃伦的脸。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普莱斯叼着香烟,嘴角歪了起来。

困扰的时候,若是最先想到的是伴侣的脸,就该洗手不干了。

“C”的确说过那样的话。

结城让普莱斯活着,释放了他。之后竟又通过里村老人袒露了意图,以此将普莱斯的自负摧残得体无完肤。他作为间谍,已经不得不引退了。

败北。

这两个字浮现在脑海中,似乎无论如何都消散不掉。

普莱斯停下脚步,仰望炫目的晴空。

埃伦的祖国比利时,现在正陷于和纳粹德国的战争。可是那也不会持续很久。“人类不会永远和平,也不会永远战争。”这句话,还是“C”钟爱的格言之一。

等这场战争结束,就和埃伦两个人去比利时生活吧。

听说那是个美丽的国家。

一定能度过美好的余生的。

普莱斯浮起自嘲的笑,用指尖把叼在嘴里的香烟远远地弹飞了。


[1] 陆军幼年学校是旧日本陆军培养军官的初级学校,吸收中学一二年级学生入学,三年制。毕业后升入陆军士官学校预科。

[2] 这三个词的意思分别是“恶魔”“危险”和“黑暗”。

[3] 日语中的汉字有着多音特点,“三重”的“三”可以读成“san”,也可以读成“mi”,“重”可以读成“juu”或者“e”,视前后文的组合而定。埃伦在这里是把两个字分开读成了“sanjuu”,和“三十”同音。

[4] 是日本明治二年(1869)授予以往的公爵、诸侯的族称。明治十七年颁布的《华族令》规定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对国家有贡献者也予列入,成为有特权的社会身份。昭和二十二年(1947)废止。

[5] 地名,位于东京丰岛区南部,由于区内有目白不动明王(江户五大不动明王之一),因而得名。

[6] 日本传统能乐的面具,其特点为呈现中性的表情,即一个面具能适应喜怒哀乐各种表情。所谓“能面一样的脸”,就是指没有表情的面孔。

[7] 意思是姓氏不详,无中间名字开头缩写,名字不详。归结而言,就是“无名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