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医学学士莎拉·金小姐,正站在耶路撒冷所罗门酒店的写作室里,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报纸和杂志。她蹙着眉,若有所思。

一个高个子的中年法国人从大堂走进写作室,看了她一会儿,接着信步走到她桌子的另一侧。两人目光相遇,莎拉认出对方后,微微一笑。

她记得这个男人。在从开罗过来的路上,这个人曾经帮她搬了一个行李箱,那时候她刚好找不到乘务员来抬箱子。

两人寒暄了一番之后,男士问道:“你觉得耶路撒冷怎么样,喜欢这儿吗?”

“从某方面来说,这里其实很奇怪。”莎拉说着又补充道,“尤其是宗教!”

法国人看起来饶有兴趣。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的英语几近完美,“各种花样百出的宗教纷争!”

“他们的建筑也很怪异!”莎拉说。

“是的,没错。”

莎拉叹了口气。“今天,就因为我穿了件没袖的上衣,他们居然不让我进门。”她悲伤地说,“显然,那位全知全能的神不喜欢我的胳膊,虽然明明是他把我造出来的。”

杰拉德笑了笑,然后说:“我想喝点咖啡,一起吗,这位小姐?”

“我姓金,莎拉·金。”

“我——这是我的名片。”他抽出一张卡片。

莎拉接过来。她马上瞪大了眼睛,带着敬畏,还有些欣喜。“杰拉德医生?哦!见到您太荣幸了!我读过您所有的书,一本不落。您关于精神分裂的观点实在是惊人的有趣!”

“‘一本不落’?”杰拉德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毛。

莎拉颇为羞涩地解释说:“你看——我刚好也是学医的。刚刚才拿到学士学位。”

“啊!我明白了。”

杰拉德医生要来了咖啡,两人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比起莎拉的医学造诣,这位法国人显然更在意那被她捋回耳后的黑发,还有那形状美丽的红唇。她对他那显而易见的敬畏也让法国人觉得非常有意思。

“你要在这儿待很久吗?”他随意地问。

“三五天吧。然后我要去佩特拉。”

“啊?我也是,如果路途不远的话,正琢磨着去看看呢。你看,我十四号就得回巴黎了。”

“我想得花一周呢。两天去,停留两天,然后再花两天回来。”

“早上我得去趟旅行社,看看他们能怎么安排。”

这时,一群人走进了休息室坐下。

莎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她压低声音说:“刚刚进来的那些人——在火车上那晚,你留意他们了吗?他们是和我们同一时间离开开罗的。”

杰拉德戴上眼镜,望了望房间对面。“美国人?”

莎拉点点头。

“是的,是来自美国的一家人。但是——我觉得他们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怎么说?”

“嗯,看看他们,特别是那个老夫人。”杰拉德依言望去,以敏锐的职业眼光迅速地扫了一眼那群人。他首先注意到的是一位高个子、骨架柔软的男人——大约三十岁。长相讨喜,气色虚弱,举止冷漠得奇怪。那边还有两个年轻人,相貌端正——那个男孩几乎有一副雅典人的容貌。“他也有点问题,”杰拉德医生想,“是的——绝对是精神紧张。”女孩显然是他的姐妹,面容相似,她也处于一种情绪激动的状态中;还有一个姑娘,更为年轻——一头红金色的头发,发色很亮,如同光环一般炫目。她的双手躁动不安:正撕扯着膝上的手帕。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女人,年轻,安静,黑发,皮肤雪白,面容恬静,令人想起圣母。她身上倒没有焦虑的气息。而在人群的中央——“我的老天!”杰拉德医生的想法带着法国人坦白直率的憎恶。“多么可怕的一个女人!”苍老,浮肿,傲慢,无可撼动地坐在他们中间——如同一只扭曲盘踞在蜘蛛网中心的老蜘蛛!

他对莎拉说:“她可一点儿也不美。”他耸耸肩。

“她有些——有些让人觉得不祥,不是吗?”莎拉问。

杰拉德又仔细审视了下那个女人。这次他的眼光是专业而非审美性的了。“水肿——心脏病吧。”他念叨了几个医学名词。

“哦,没错!”莎拉对他的医学观点心不在焉,“但是这些人对她的态度有些奇怪,你不觉得吗?”

“这些人是谁,你认识吗?”

“他们姓博因顿。母亲,已婚的大儿子、儿媳,小儿子和两个小女儿。”

杰拉德医生喃喃道:“博因顿一家环游世界?”

“是的,但是他们对她的态度真的很奇怪。他们从不和别人说话。除非那个老女人点头,否则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不能做任何事!”

“她是个母系氏族族长的典型代表吧。”杰拉德思索着说道。

“在我看来,她是个十足的暴君。”莎拉说。

杰拉德医生耸耸肩,表示美国女人统治地球——这点大家都知道。

“是的,但是不仅如此。”莎拉坚持着,“她——哦,她死死地控制着他们——简直就是攥在手心里——这简直,简直太过分了!”

“拥有太多权力对女人不好。”杰拉德突然严肃地赞同了一句,接着摇摇头说,“对女人来说,不滥用权力太难了。”他飞快地扫了一眼莎拉。她正看着博因顿一家人——或者应该说她看的是那家人里的某一位成员。杰拉德医生会心一笑。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试探着问了句:“你跟他们聊过天,对吗?”

“是的——跟其中的一个聊过。”

“那个年轻男人——那个小儿子?”

“是的。就在从坎塔拉到这里的火车上。他站在走廊里。我跟他聊了几句。”

莎拉为人外向开朗,对人性满怀好奇,尽管脾气火暴,但待人友善。

“你为什么想和他说话呢?”杰拉德问。

莎拉耸耸肩。“为什么不呢?我旅行的时候经常和人聊天。我对人很有兴趣——对于他们所行、所想、所感都有兴趣。” 

“也就是说,你把他们放到放大镜下面看喽!”

“可以那么说吧。”女孩承认。

“这回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

“好吧——”她犹豫着——“我觉得很奇怪……首先是那个男孩,脸都红到头发根了。”

“这很奇怪吗?”杰拉德干巴巴地问。

莎拉笑了。“你是说,他以为我是个无耻的轻佻女郎,在勾引他?哦不,我不认为他是那么想的。男人是可以分辨出来的,对吗?”

她看着他,眼神坦然。杰拉德医生点点头。

“我觉得,”莎拉说,语速缓慢,微蹙着眉,“他——怎么形容呢——既激动又战战兢兢。激动得有些不同寻常——而且还非常敏感,几乎到了荒唐的地步。这很奇怪,不是吗,我通常都觉得美国人自视很高呢。一个二十岁的美国男孩,和同龄的英国男孩相比,通常懂得比同龄的英国男孩要多得多,为人处世也更圆滑。他肯定已经二十多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