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倾城一眼

“颜大人,如今端王亲征,柳州之围已近一月,不知你可有良策退敌?”朝廷军统帅齐贺端坐主位,道。

“胜不了。”颜卿坐于下席,面前纵使摆着酒肉,他却分毫不动。

“颜大人神机妙算,可拖住林放那厮,怎地就胜不了?”齐贺拍案,脸上有勃然怒意。

“《孙子兵法》有言: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颜卿拂了拂自己的官袍,眉目冷如霜雪,淡淡道。“如今北境军先锋二十万,北境陈兵三十五万,若久攻不克,必然有支援,强行破城也未可知。而朝廷军连败三场,丢盔弃甲逃入我柳州,如今只剩不足十万,我如何胜之?”

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能够以不足十万的败军之兵守城,是因为林放并未强攻柳州城。

对方到底还是顾忌百姓,也顾忌北境军损失,否则他哪有施展机会,对方硬攻城便只有两条路,要么投降,要么死。

“劝颜大人再想想,诛逆贼,平叛乱乃是我等为臣者义不容辞的责任,莫负了陛下期待。”齐贺阴阳怪气地道,“还是颜大人,要弃了你视若生命的柳州城?”

他先前领命时觉得自己可以踏平北境军,在三场战败之后,却是再也不敢对上林放那个疯子了。他当然清楚敌我差距,放权给颜卿,不过是为了让颜卿帮他扛战败的罪名。

赢了,便是他善于用人。输了,便是颜卿不自量力。

只要拖过冬日,等待朝廷联合其余藩王起兵就行,即使拖不下去,即使他带着残兵逃回京城,对萧恪也有说辞。

“下官知道了,贺将军请回。”颜卿侧了侧头,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脸上,一张近乎绝世的容颜逆着光,看不清晰神情。

齐贺看向他,也有一瞬被晃花了眼,觉得他那温润的眼睛有种别样的执拗,璀璨至极。

“作为柳州知府,理当护一城百姓。”

颜卿身上披着黑色官袍,勾勒出修长纤瘦的身形,官帽将他漆黑的发丝妥帖地束好。

以他的聪明,怎能不懂的齐贺的算盘,但他进退维谷,为这柳州父母官,他不得不战。

颜卿年少成名,又身负奇学,是兵道鬼才,而在这乱世的风口,即使是他也无法守住一方天地,被这大势逼上梁山。

“在下与柳州城共生死,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战鼓擂响了。

今日万里无云,旌旗猎猎,战马嘶鸣。

端字旗于北境军的阵营之中飞扬,为首将领白马银枪,俊美无俦,眼中满是勃勃战意。

林放这次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来的,他从没在兵法上遭遇过这种挫折。

尤其是这种摸不着头脑,又如一拳头打进棉花一般的气,让他憋着一股劲,整天想着把颜卿活捉回来,非要让他认输不可。

“什么四象八卦,什么奇门遁甲,尽管使出来罢。”林放勒马,立于战局中央,扬声道:“颜卿,来啊,老子破给你看!”

万人俱寂。

林放与他交手了接近一个月,却连他的影子也没见到,朗声道:“何必藏头藏尾,都交手月余了,赶紧出来,让本将军瞧瞧你长什么样——罢了,要是不出来,把你活捉了也一样!”

颜卿站在阵后,遥遥看着冲在最前面的林放。常胜将军的银枪白马,朱红色披风,仿佛战场之中最鲜妍的色彩。他手中执着黑色的令旗,扬手落下。

战鼓擂动,军队变阵,如潮水一般分开两边,让先锋突入阵中。

“若非如此相见……”颜卿想道:“与这般良将切磋兵法,定然令人十分热血沸腾。”

可惜了,生不逢时。

“颜卿,你可知罪?”

“败了。”

“为何会败?”

“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敌将进,我将退。非天时地利、非计谋阵法可敌。”

“放肆——”

颜卿摘下官帽,脱下官服,叠的整整齐齐,供在了柳州府衙之前。同样放下的,是知府大印和文书。

他背对着府衙,向着城中百姓的方向直挺挺地跪下。

他十六岁当探花,春风得意马蹄急,十七岁外放,如今入柳州已是第七年。

受过他的恩惠的,得过他的照顾的百姓,数不胜数。

他也是柳州最受爱戴的父母官。

“北境常胜将军林放,名不虚传,下官不过一介书生,纸上谈兵,殊不及也。”他向着自己鞠躬尽瘁七年的大地磕了一个响头,把额角都撞出了血。

“如今兵败,城破在即,在下颜卿,辞去柳州知府一职。”鲜红的血顺着他俊秀美丽的侧脸流下。

“我会开城门投降,柳州之围,责任在我,定会竭尽全力,保诸位平安——”

“颜大人,颜大人我们知道你已经尽力了,起来吧,快起来吧。”

“听说端王宽仁,只要投降说不定还有活路。”

“谁知道呢,这乱世啊——”

天下大势终不可逆,就像这必败之战一般。

但他背后是一城百姓,官位皇权责任,让他求出不得,终归不得不战。

齐贺见事不妙,打算弃城脱逃,带着他的残兵败将一路逃离,而北境军也深知穷寇莫追之理,大举包围柳州城,就等着他开城投降。

他不是没有收到端王的招揽令。

兵法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以端王谢湛的智谋,要破柳州城,有不下三种方法。

谢湛在信中早就说明不硬取柳州的原因。

他若使离间之谋,以齐贺性格,哪能容他,只要让齐贺“偶然”发现端王对他许以重利,自己恐怕会直接被宰了,再没有发挥余地。

而他没有,一为林放,二是为他。

“颜先生为兵家传人,用兵如神,精通奇门遁甲,为定国安|邦之良才,若是毁掉,本王于心不忍。”

“如今乱世将至,良禽择木而栖,颜先生不妨考虑一番。若先生愿为我所用,我必以国士待先生,绝无虚言。”

北境自然是不乏良将的,不止林放,名将扎堆涌现,各个都名声斐然。

而能够让这些名将心服口服,为他冲锋陷阵的人,才是北境最可怕的存在。

颜卿当时摩挲了半天那封信,为其中词句打动,然后发现自己竟然可耻地动摇了。

越是良才,越是渴望有人能够欣赏他,毫无顾忌的用他。

而谢湛有这种特质,让人能够大展拳脚,却不担心鸟尽弓藏,让人各司其职,大放异彩,却不担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颜卿登上了城楼。

正是秋风飒然的季节,他伸手挡住过于炫目的阳光,城下已兵临。他循着锣鼓声望去,城门之下正好是与他交手多日的林放,依旧一袭银铠,鲜衣怒马,为万军浩荡之中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