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传说十三

将夜忽的浑身颤抖起来。

他无法接受一切修离开的可能。

他发出压抑的低吼,指甲嵌入了紧绷的手臂,而他浑然不管自己淋漓的鲜血,仿佛巨龙生生被撕下了逆鳞。

他一刻也待不住了。

可是这里是被放逐的孤岛,若是那么简单就能脱出,也不会成为万神冢了。

在这一刻,世界尽头,无尽墟海中的孤岛,竟然又多了些东西。

从虚空之中浮现出的漩涡,像是吞吐万物的巨口,甫一张合,便倾泻出大量的尸首,像是一场倾盆大雨。

将夜站在岩石之下,抖了抖白袍,躲避着血雨。

他不想弄脏修给他缝制的衣服,因为这是唯一的念想。

可是血已经漫到了他的靴底,他后退了两步,却听到整个海岸线上遍地鬼哭。

有少许生还的人类,从尸堆之中爬出来,看到熟悉的脸孔永远定格在了恐惧之上,身体逐渐朽烂,顿时疯了。

他们化为行尸走肉,在这世界的尽头游荡。

“妈妈,你不要死——”

“梅尔沙,梅尔沙,你醒一醒!”

“这里是什么地方啊?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神啊,可怜可怜你的子民——”

他们咒骂着,祈祷着,却是徒劳。

看样子,像是把一座城池的人类像是倒垃圾一样扔过来了。

将夜被隔绝了数日,完全不清楚外界的情况。

他没有试图去救人,在地狱之中,所有人都穷途末路,即使是神也好不到哪里去。

白袍刺客穿行在尸山血海中,只觉得这些人死的格外的痛苦,这显然不是正常的战争与疾病造成的。

他弯下腰探了一个还算完好的尸首的额头,果不其然发现了异常。

这是灾厄之种。

是神布散的诅咒。

有人散布了灾厄,把他们杀死,然后用极其残酷的方法抽出了他们的魂魄,所以整个躯体都缺失了支柱,不出三天便能烂个干净,化为白骨。

将夜不信邪,又去检查了一具,发现死法完全一致。

他见过灾厄之种,是神王用于惩戒人类的东西。

当时有一位王者反抗神王,却被他的臣民藏起。神王大怒,斥他不敬,要把灾厄之种布散到他整个王国之中。

王者站了出来,要求神王只惩罚他一人。

神王答允了。

风神行刑的时候,他就在边上,他是看着那个王者烂成灰烬的。

那是最残酷的刑罚。

神王一向把人类当做自己的圈养的牲畜,可以尽情地处置,所以不会有丝毫动摇。

即使屠了一座城池,灭了一个王国。

对他而言,也是理所当然的。

将夜伸手一抹,帮尸首合上眼睛。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们不过是羔羊,随时随地都能成为上位者的祭品。

兴许是将夜的模样太干净整洁,像是行走在地狱里的高贵的神明。

有个少年跌跌撞撞地走到他身边,用乌黑的眼睛看着他,像是孤独的狼崽子。

少年带着些希冀地仰头问道:“你是神吗?可以告诉我,怎样才能离开这里吗?”

将夜:“人界,发生了什么?”

他的口吻,无意识地带上了神的居高临下。

少年狂喜,想要用满是血污的手去抓他的袍子:“你是神!你是神明啊!”

将夜右手袖剑一振,亮光刺痛了少年的眼睛,他不耐烦,声音显然带上了几分威胁:“回答我的问题。”

少年缩回了手,怯怯地道:“是地狱,地狱……”

“怎么回事?”

“十天前,北边传来一声震颤世界的巨响,起初,人们只以为是神明发怒了,还多加了供奉,可是自那天起,太阳不再东升西落,黄昏没有结束,夜晚不再到来。无数的人倒下了,死的很惨,黄昏带走了他们,不过半日,他们的躯体就腐烂了,昨天还是个活生生的人,第二天就会消失掉,变成一具白骨……”

少年抱紧了自己的肩膀,浑身颤抖。

听上去,的确是一派末日景象。

将夜看了看海岸,有些尸首直接落在了海里,被浪一拍打,便悄然沉没,有些还堆积在海边,形成了地狱一样的景象。

有的人埋头在尸体之中,饥饿促使他们吮着已经腐臭的血,在残阳之下,活下来的人,脸上的神色皆是狰狞如鬼。

这是世界尽头的孤岛,只是高天之上的神明倾倒成山尸首的垃圾堆。

拥有“放逐”这项权限的,只有七大主神与神王。

可他们又有什么理由,把这些悲惨的人类一股脑地放逐到这里?

他独来独往,最多与修交好,神界的派系、利益团体他一概不明,此时便如同抓瞎,一时看不清这件事背后的迷雾。

而少年用他带着血污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角,祈求道:“你是神吗?求求你,救救我,救救人类——”

“为什么?人不是神的子民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为什么——”

“我们明明按时供奉,我们满足了神的要求,我们很听话啊——为什么啊?”

他弓着背,声音近乎嘶哑,却含着浓浓的悲怆。

当神的生存与人的存续冲突之时,自以为处于“顶端”的神明,对于牺牲人类换取自己的生存,没有任何的愧疚与犹豫。

作为弱小的一方,人类不会因为听话就不会被灭亡。

这只是弱肉强食。

将夜无法回答他,因为他仍然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修对于人类有种异常的期待,甚至笃定了人是未来世界的中心。

可是将夜不然,他试着去接受了修的看法,却始终理解不了他的牺牲与博爱,甚至,还有几分痛恨。

刺客是自私的。

若是二者择一,他只会选择他。

可是他此时也无意对着质问他的少年动手,只是沉默以对。

而少年原本的期待神色,随着他的无动于衷逐渐扭曲,他怆然一笑,随即也不管他手中的刀刃,大声呐喊道:“这个人,他是神,是他毁了我们的家,杀死了我们的亲人,把我们弄到这儿来的——”

“杀了他啊——”

从绝望与麻木中生存下来的人,身上带着凶性。他们从尸山血海中站起来,看向茫茫天地中一身白袍的刺客,仿佛要把他碎尸万段。

信仰、臣服、尊敬……那是什么?

在这颠倒的世界,每个人都是末路的凶徒。

将夜的神色依旧孤戾冷酷。

“与我无关。”他冷冷地道。

说的是实话,但是此时却格外招人痛恨。

他轻巧地跃上高高的山崖,凌风独立,与艰难求生的人类拉开距离。

山崖底下,幸存者们聚拢着。

有人开始攀援,以肉身爬上嶙峋的石头,试图去够将夜的脚踝,把他拉下山崖,让一身洁净的神跌入下云端,跌入众人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