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2页)

为了建立这些神话,他实际上只会去做最最少量的调查工作。他很懒,他做的事情大体而言是让其他人的狂热和轻信替他实现目标。懒惰是核心要素——假如他据说用超自然能力做到的事情过于细致而精确,人们反而会起疑心,开始寻求其他的解释。但反过来,他的所谓“预言”越是语焉不详、模棱两可,人们就越是会用期待和主观想法弥补可信性上的缺口。

德克一向不宣扬自己的“预言”,至少看起来如此。事实上,他作为学生,每天有人掏钱请他好吃好喝,要是你不坐下来算一算数字,就意识不到他得到的好处巨大得超乎想象。

当然了,他绝对不会宣称——事实上,他会激烈地否认——这些事情里哪怕有一件是真的。

就这样,期末考试来临前,他给自己铺好了路,一个非常漂亮和有品位的小骗局即将上演。

安乐的宫殿有倒影

宛在水波的中央漂动;

这儿能听见和谐的音韵

来自那地泉和那岩洞。

这是个奇迹呀,算得是稀有的技巧,

阳光灿烂的安乐宫,连同那雪窟冰窖!

“我的天哪……”雷格似乎忽然从瞌睡中惊醒,葡萄酒和听人读诗的共同作用将他悄悄送进梦乡,他用茫然的诧异眼神环顾四周,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温暖而惬意的寂静笼罩着整个餐厅,柯勒律治的诗词在其中缓缓流淌。雷格又使劲皱了皱眉,落入另一场瞌睡,但这次的梦乡更有吸引力一点。

有一回我在幻象中见到

一个手拿德西马琴的姑娘:

那是个阿比西尼亚少女,

在她的琴上她奏出乐曲,

歌唱着阿伯若山。

德克任由自己被他们说服,在催眠下认真预测当年夏天的试题。

把主意种进别人脑海的从一开始就是他,他仔细阐述了无论在什么环境下他都绝对不准备做这种事情,然而从许多角度说他又愿意这么做,只是为了有个机会好证伪他本人强烈否认他拥有的所谓能力。

基于这些前提,经过精心准备,他最后终于同意——只是因为这么做能一劳永逸地扑灭所有的愚蠢念头,无法形容、令人厌烦的愚蠢念头。他会通过严格监督下的自主书写这个手段来预测考题,将结果封在信封里存进银行,直到考试结束。

然后打开信封,看他的预测有多么准确。

不出意料,相当多的同学企图用大量的贿赂买通他,允许他们看他写下的预测,但这个想法让他惊骇莫名。他说,这么做就太不诚实了……

如果我心中能再度产生

她的音乐和歌唱,

我将被引入如此深切的欢欣,

以至于我要用音乐高朗又久长

在空中建造那安乐宫廷,

那阳光照临的宫廷,那雪窖冰窟!

然后,仅仅过了几天,人们看见德克出现在镇上,满脸焦急和愁苦的表情。别人问他有什么烦心事,刚开始他只是挥挥手,但最后勉强透露他母亲必须要做什么极其昂贵的牙科手术,他不肯说具体为什么,只说必须去私人诊所做,然而问题是他没钱。

于是情况急转直下,他开始接受捐款,为母亲筹集所谓的医疗费用,回报是捐款者可以飞快地看一眼他预测的考试题目,事实证明这条路足够陡峭和顺畅,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滑了下去。

接下来学生们进一步得知,只有一位医生能做这个神秘的牙科手术,但这个东欧外科专家搬家去了马里布,因此捐款的最低限额不得不大幅度提高。

当然了,他依然否认他的能力有众人吹捧的那么高强,事实上他根本不承认这种能力存在,他坚称,要不是为了证伪这整件事,他是绝对不会答应这么做的——而另一方面,既然其他人愿意承担风险,相信他拥有他其实并没有的一些能力,他也乐于纵容他们的盲从,甚至让他们为他神圣的母亲的手术付账。

他无疑能从这个局面中全身而退。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谁都能见到这宫殿,只要听见了乐音,

他们全都会喊叫:当心!当心!

他飘动的头发,他闪光的眼睛!

德克在催眠下通过自主书写预测的考卷,事实上是他通过极少量的调查研究拼凑起来的,任何一名参加考试的学生都能做到:仔细阅读以前的考卷,看其中是否存在规律和有什么规律,然后开动脑筋猜测这次的考题。他确定他能达到一定的胜率,足够高,可以满足轻信的同学,但又足够低,让整件事不至于显得可疑。

他就是这么做的。

但结果他被炸出水面,导致群情激昂,最后他坐在警车后排座位上被送出剑桥,原因很简单,他卖掉的所有考卷和真正的考卷完全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每个字都一样。每个逗号都一样。

织一个圆圈,把他三道围住,

闭下你两眼,带着神圣的恐惧,

因为他一直吃着蜜样甘露,

一直饮着天堂的琼浆仙乳……

报纸上好一阵耸人听闻的报道,揭露他是个骗子,然后又吹捧他是真货,为的是能够再一次揭露他是骗子,然后再一次吹捧他是真货,直到玩够了他,换了个更有油水的斯诺克选手去骚扰,他的事才算结束。

后来这些年里,理查德偶尔会在街上遇见德克,德克首先会露出有所保留的似笑非笑,想知道你是否认为他欠你钱,然后绽放出满脸笑容,希望你能借给他一点钱。德克的名字变来变去,理查德因此认为,得到这种待遇的不止他一个。

他感到由衷的悲哀,一个人在校园的小圈子里显得璀璨夺目和生机勃勃,在广阔世界的阳光下却黯然失色。理查德想到雷格像刚才那样突如其来地打听德克的近况,从礼节上来说似乎过于疏忽和随意。

他再次环顾四周,看着身旁轻轻打鼾的雷格;看着全神贯注一声不响的小萨拉;看着昏暗的摇曳微光映照下的幽深厅堂;看着高挂于黑暗中的暮年首相和诗人的画像,烛光中只有牙齿还在闪闪发亮;看着英语文学系的学监用朗诵诗歌的调门朗诵诗歌;看着学监手里的《忽必烈汗》;最后偷偷看了一眼手表。他重新坐好。

朗读的声音还在继续,读起这首诗更加怪异的第二部分……

注解:

[1] 引文出自柯勒律治《忽必烈汗》(Kubla Khan)一诗。全书引自《忽必烈汗》诗句,均使用了屠岸先生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