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汐辰翎

生命的叫喊是从和爱欲的斗争中发出的,毋庸置疑,快乐原则在同力比多(即把这种障碍引入生命过程的一种力量)的斗争中作为一种指南来为本我服务的。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我握着这支陌生的笔,不知所措。

它的笔管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凝滞的黑色液体。虽然我知道它是流动的,一点点从笔尖析出,就像肮脏的血液。

面对着苍白的纸,我的心里早已没有了激情。

没有哀怨,我却学着怨妇那般无痛呻吟;没有激情,我却学着演讲者那样冲动咆哮。我的这些行径在文明人看来不过是怯懦的野蛮人的抱怨,反反复复,就像一群苍蝇的嗡嗡声。这是可笑的,也是我这个作者最大的悲哀,然而又有多少人敢酣畅淋漓地笑?每个人心里都藏着这样一个死角,在讥笑别人的同时用一块肮脏的抹布将自己的腐败糜烂遮住,在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更容易沽名钓誉。

现实生活中我曾是一名出色的CEO,拥着令人羡慕的奢华生活和美丽温婉的妻子,然而一场突发的车祸夺去了我多年积攒的名誉和妻子的双腿。于是,我只能在社会舆论的指责中放弃这份工作,洒脱地离开。

难怪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似乎已成为习惯。然而,处在低处正在努力登高的人怎么知道千丈之峰,一旦摔下,立时粉身碎骨。

于是我收拾着零碎的骨髓和最后一点残存的气息,在漫长的生命道路上苟延残喘。

现在的我是一名浑噩的小说写手,靠着卖文卖字聊以度日。然而,我的心犹是不甘的,如果被我逮到机会,我一定要再创辉煌,不管,付出怎样惨痛的代价!

生活原本该在平淡中结束,然而命运诡异的丝线却缠绕着我,至死方休。

一个响雷劈过天空,轰隆——暴风雨即将来临!

回忆那些曾经挥霍无度的日子,现在的我就像一条贪婪的虫,挤扁了脑子也想钻进金钱的窟窿。

我怎么能不这么做呢?

几乎失去一切的我和妻子从宽阔豪华的别墅搬到矮小的平房。窝在不起眼的角落,一出门就是一条潮湿阴冷的弄堂,阳光透不进来。呛人的油烟从呼呼的排风扇中放肆地排出,脏兮兮的油垢顺着风扇一直滴落在满是青苔的地上,四周弥漫着腐烂的味道。

更令我厌烦的是,弄堂里无所事事的女人们喜欢围坐在一起,像乌鸦一样嚼着舌根,声音又尖又长,说的尽是家长里短。

“哟,侬晓得伐,隔壁的张家姆妈死咯,儿子和媳妇拿到一大笔钱咯,运气好是好的来。”一声声尖刺的声音就像针扎进我的心中。我愤愤地摔下笔,但下面的对话却引起了我的兴趣。

“撒人不晓得啦,听说老早就替老太太买好了保险,估计就盼望着这一天呢。现在,啧啧……”

“现在他们俩口子是得意死了,天天说着要搬家,买车买房,尾巴都快翘天上去了。”

“侬不晓得啊,老太太最后几天的日子不好过啊,他们一直没给她好脸看,听说饭都不给吃,巴不得她早点走咧。”

“作孽啊,养这样子的儿子……”

就在这时,我的嘴角扯出一个阴冷的笑。三年前我和妻子都保过巨额的人身保险,按照承诺书,一方只要不是自杀,另一方就能获得一千万的赔偿金。一千万,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不仅意味着逃离这里,还意味着生活的重新开始,是的,它是我最后的希望。我突然抬起头,望着弄堂口的奄奄余阳,眼睛眯成一条细线。

夜,那么安静。

我拿起雪亮的刀,慢慢走向熟睡的妻子。此时此刻我庆幸,那场车祸的受害者不是我。毫发无损的身体和无与伦比的智谋为我赢得了这场对决的优势地位。是的,这是我与妻子的生存对决,战利品就是一千万的保险金和保全自己的生命,后者比前者更可贵。

当冰冷的刀狠狠刺入她的心脏,她突然睁开眼,毫无睡意的眼眸中透出诡异的神色,她嘲弄般冷笑,纤长的手指迅速扼住我的喉咙,一寸寸收紧。

刹那,我感到死亡的恐惧。

我从窒息般的痛苦中醒来,又是一身冷汗。最近总是做这样恐怖的噩梦,我拍了拍自己的脸,确定自己不在梦中。

然而,那么真实的梦境,让我想起来仍有些后怕。身边的一切似乎都染上了死亡的阴影。

突然,我意识到比噩梦更可怕的事,妻子不见了!我坚信,她也在处心积虑地酝酿着一场灾难。摸黑起身,向着隐隐传来声音的客厅走去,门被打开一条缝隙,客厅里的声音更清晰地传来——“对,我知道了,巴黎。12月底前,谢谢您的帮助。麻烦?哦,不,为了一千万,这并不麻烦。请一定保密。”

一千万,这个熟悉的数字狠狠地击中了我。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以我对她的了解,我慢慢想通了这个邪恶的计划。难怪前几天杂货店老板叫住我,满怀心事地问我是否要去黎巴嫩旅行,“那里是非常迷人,可是因为打仗也经常发生抢劫和枪杀啊!”

黎巴嫩?不是巴黎吗?!这一刻我终于清楚地看到妻子的计划。在旅行过程中谎称遭劫,然后编出我英勇就义的故事,反正在异地他乡,又处在那么乱的战争环境下,政府哪里会有空暇理会游客的安危。

一场看似意外的犯罪,也许正是我和妻子都想要的。

“亲爱的。”妻子一反常态地偎依在我怀里。自从上次车祸后,妻子的脾气也变得很坏,无故地发火,怨毒阴冷的眼神以及刻薄多疑都成家常便饭,也正是如此,我更有理由急迫地换一个妻子,没有男人会喜欢这样的女人。你可以认为我并不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忠诚只因不够背叛的砝码。

“什么事?”我故作镇静地搂住她,将心底厌恶的情绪暂且压下,她今日的心情似乎不错。

“我想去巴黎旅行……”她有些忐忑地说道,“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的确,在以往出国旅行实在平常,而如今日益加大的财富赤字让我不得不望而却步,更重要的是没有那样轻松愉快的心情。然而不能那么快拒绝她,否则一定会被发现异常。“怎么会心血来潮想去那里……”我不解地问她。

“不告诉你。”她故作轻松地笑,一边呢喃着撒娇,摇着我的胳膊,“陪我去嘛,给你一个惊喜。”

“过几天再说吧,我和一家杂志社约了稿,快到截稿日期了。”我加以推托,一边暗暗观察着她的表情。她有些失落地挣开我的怀抱,坐在一旁不吭声。

我望着她失落的表情,心底一阵冷笑。12月底前,我牢牢地记着这个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