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鹰案

华灯璀璨,歌舞升平,柔乡歌舞厅的开业典礼如期举行。

应飞皱着眉头在香车美女之间往来穿梭,腥甜的洋酒气味和聒噪的莺莺燕燕令他的脑袋一阵阵发胀。他是赫赫有名的大记者,思维活跃,文笔犀利,精力旺盛,唯独有个早睡的习惯,可那个该死的社长竟然一个电话把他从睡梦中叫醒,让他来跑这个毫无价值的歌舞厅开业的新闻。

“随便拍几张照片就好。”应飞看了看手腕上的金表,打着哈欠吩咐岳亭道,“已经九点半了……”

岳亭是应飞的小助手,这孩子不识字,但聪明乖巧,老实能干,尤其是在摄影方面无师自通的天赋,令报社的许多同事刮目相看,不过应飞更看重的是他自幼练就的一身好功夫,毕竟应飞自己也不是普通的记者,他在江湖上有个绰号,叫“贼鹰”。

江湖人不知道老谋深算的贼鹰正躲在风流富贵的屏州城耍笔杆子,屏州人也不知道妙笔生花的应大记者是个以勒索为生的黑色侦探,这个秘密只有他和岳亭两个人知道,至少应飞是这么认为的。

出席开业典礼的名媛政要为数不少,连洋行老板和督抚大帅都露了面,各家报社的记者当然也是蜂拥而至,镁光灯嚓嚓的闪个不停。

“你看,那个是不是《世局报》的应飞?”一个胖乎乎的女记者忽然眼睛一亮,捅捅身边的同事道。

“哟,可不是,想不到应大记者也来报道这种没油水的新闻。”戴着金丝眼镜的男记者酸溜溜道。

“那个就是应飞啊!”一个稚气未脱的小记者捧着相机转向站在人群外的应飞,“听说去年那起银行大劫案的内情就是他报道的,还有养老院杀人骗保案和逸香楼鼠肉包子案的内幕都是被他挖出来的!”

女记者道:“这还不算什么,最神的是去年冬天的聋哑女校老师上官雪勾结江湖匪盗拐卖少女案!那案子邪乎得紧,连警察都放弃了,要不是应大记者坚持调查,怎么能把上官雪那个毒妇绳之于法?”

男记者推推鼻梁上的眼镜道:“哼,说她是毒妇都算抬举了她,那些小姑娘才十四五岁,那畜生还真能下得了手!我听说应飞带着警察冲进上官雪家时,还在她家卧室救出一个昏迷了的女学生,后来那孩子认了应飞做干爹呢。”

一个尖嘴猴腮的洋记者凑上前来道:“我听说,应飞马上就要做《世局报》的副总编啦。”

女记者道:“可不是嘛,实至名归哟……”

眼看自己就要成为话题的焦点,应飞无奈地笑笑,招呼了岳亭,转身离开。

岳亭兴奋地蹦蹦跳跳:“头儿,我拍到银嗓子白虹了,还有百灵公主何青青和女校书韩月儿。”

“你的镜头总盯着那些穿得‘肉’隐‘肉’现的女明星……”应飞点起一支烟,迎着夜风吞云吐雾。

“哪有!”岳亭红着脸道,“我还拍了申大帅、柳副官、罗姆行长、乔治公爵、魏董事长还有……还有那个恨你入骨的欧阳院长,他好像在求申大帅什么事情。”

“欧阳度也来了?”应飞一怔,随即笑道,“难怪,济昌医院有军方背景,草包司令申殿魁就是欧阳度的靠山,申大帅都亲自来了,欧阳度这老家伙怎么敢不给面子?再说,黑虎帮帮主虎烈上周刚死在他的济昌医院里,主治医师神秘失踪,欧阳度恐怕已经连着几天没睡好觉了,说不定是想求申殿魁出面震慑黑虎帮,以解除眼下困局。”

岳亭一咧嘴道:“用军队震慑黑帮?小题大做了吧。”

应飞道:“我倒觉得,申殿魁未必斗得过黑虎帮,那可是地下世界的庞然大物。”他冷笑着摸摸唇上修得见棱见角的一字胡,“黑虎帮层级绵密,高手众多,虎烈生前对屏州城的控制如臂使指,用一句不恰当的话,‘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现在黑虎帮还是铁板一块,屏州城里那些小帮会蠢蠢欲动,但没一个敢出来蹦跶的。”

岳亭一吐舌头:“哦!好可怕。”又笑道,“不过虎烈已死,现在的黑虎帮是女人当家,难道几个寡妇敢和欧阳度、申殿魁叫板?”

应飞笑着在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道:“三句话不离女人,年纪不大,色心倒不小。等麒麟帮帮主追杀到屏州,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岳亭尴尬地笑笑:“那个……食色性也,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嘛……”

应飞暗暗好笑。麒麟帮豢养的这些少年杀手,被称为猎童,他们像白纸一样,不明善恶,无知无畏,轻忽世人与自己的生死,因此悍不畏死,暴烈狠戾,可当他们渐渐长大时,在情欲面前也丝毫不知掩饰,像是草原上的猎豹一样剽悍放浪。被称为“血刃童子”的岳亭是这些猎童里最特殊的,他的手段比其他猎童老辣得多,心性比之其他猎童要成熟得多,懂得些许人情世故,也知道惜命,所以在不小心给麒麟帮帮主戴了绿帽子之后,便识趣地逃之夭夭。胆大如斗的血刃童子隐姓埋名逃到屏州的报社打杂,叱咤风云的麒麟帮帮主一头惨绿憋屈得气冲牛斗,应飞想想都觉得有趣。 

繁华的长安路正在铺设地下水管,因此从柔乡歌舞厅回应飞和岳亭的家——准确地说是应飞的家,岳亭借住在这座小复式的阁楼里——需要路过屏州城里最荒凉的所在,万寿花园。

颓垣败井,廊庑倾欹。

屏州城寸土寸金,难得有这么一大片荒芜人迹的房舍,据说经营这片大型楼盘的是一个黑心的洋买办,光绪二十九年卷了大笔的银钱款逃之夭夭,这片本就有些偏僻的宅地竟就这么荒了,而且一直从前清荒到了民国,整整二十年无人问津。房子荒得久了,总会传出些邪门的故事,万寿花园也不例外,屏州孩子把这里称作“鬼城”,应飞觉得再贴切不过,白天走到这附近都觉得鬼气森森,到了晚上,连打更的都不会靠近这里半步。

应飞、岳亭都是胆大心黑的角色,此时竟也在万寿花园里直冒冷汗。

街角的石阶下直挺挺地躺着两个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后生,穿一身灰布短打、黑色大腰撒口裤,剃着板寸,面色惨白,眼睛瞪得滚圆,大张着嘴,一手握着一支针管,拇指按在针管推进器上,后脑枕在石阶一角,血流满地,显然已死去多时。另一人年纪也不大,身形瘦削,脸色惨白,穿一身墨蓝色西式套装,戴一副细黑框眼镜,清秀文弱,像是个毕业不久的学生,他的左手攥着一个钱夹,右手捂着脖颈,蜷着身子静静侧卧在路边,像是睡着了一样。

岳亭吞了口唾沫,喃喃道:“常走夜道终遇鬼啊……”

应飞眉头微皱,轻轻叹了口气,不急不缓走到街角,伸手去探两人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