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诡计与欲望 第二章

东北方向的郊区地铁线路电气化之后,尽管老一辈的居民抗议说这是一个有自己特色的郡,而非伦敦在郊区的一个集体宿舍,伦瑟姆还是渐渐变成了一个上班族居住的城镇。这个小城相对于其他战后一蹶不振的城镇更快地接受了开发商和本地政府对于英格兰传统的劫掠,并迅速将这种破坏一切的功能发挥到极致。18世纪宽敞的大街,尽管遭到两座现代化的百货大厦亵渎,但本质上还是完好无损的,而面对泰晤士河的一小堆乔治王朝时代的房子还是会经常被拍摄并用来做圣诞日历的照片,但是这需要摄影师对画面做一些加工,将停车场和公共厕所排除在外。选区的保守党就是在这些房子中较小的一座里建立了自己的总部。迎接达格利什的是党主席弗兰克·马斯格雷夫和副主席马克·诺林杰将军。

像往常一样,他为这次拜访提前做了功课。他对这两个人的了解比这两个人认为的要多得多。过去的20年里,他们两个人一直默契地运作着本地的党内事务。弗兰克·马斯格雷夫是个房产商,有自己的家族企业,尚独立于那些联合大企业之外。他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的公司。以达格利什开车经过附近村庄以及在此城镇所看到的房屋广告的数量来看,生意应该还挺不错。每个拐弯处都能看到黑色粗体的“马斯格雷夫”这个单词印在白色底板上。这种反复变成了一种几乎能预料到在前方目的地中即将面对的不快的提醒。

马斯格雷夫和将军是非常不搭调的一对。第一眼看过去,马斯格雷夫才像是当过兵的。他和已经过世的陆军元帅蒙哥马利长得太像,达格利听到他说话时也有意模仿这位令人尊敬的将军那种断断续续的厉声咆哮,并且丝毫不感到奇怪。将军的个头还不及马斯格雷夫的肩膀,他瘦小的身体笔直、僵硬,就像他的脊椎已经没了。他的头顶已秃,周围还有一圈白发,上面布满斑斑点点,就像鹌鹑的蛋。马斯格雷夫做介绍的时候,将军抬起头来看着达格利什,眼神像孩童一样单纯、真诚,但又充满紧张与困惑,就好像他对着无法抵达的地平线看了太久。和马斯格雷夫一身正式的西装还有黑领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将军穿了一件老旧的呢子夹克衫,根据一时的心血来潮还进行了裁剪,两个胳膊肘上各有一块椭圆形的山羊皮补丁,衬衫和军用领带还无可挑剔。他的脸上放光,有着那种被照顾得很好的孩子所特有的脆弱。即便是刚开始的客套寒暄,这两个男人之间的相互尊重也马上表现了出来。只要将军开口,马斯格雷夫的视线就会在他和达格利什之间来回打转,像家长一样微微焦虑,皱起眉头,好像在担心自己孩子的聪明才智会被低估一样。

马斯格雷夫领着他们穿过宽敞的门厅,走过短短的一道走廊,来到位于房子后侧的一个房间,博洛尼曾把这个房间当作自己的办公室。他说:“博洛尼死后门就一直锁着。你们的人来过电话,但是就算不说我们也会把它锁起来的。将军和我觉得这是正确的做法。并不是说这里有什么能启发破案的线索,反正我觉得没有。当然了,也欢迎你们过来查看。”

空气陈腐,飘满灰尘,几乎发出酸臭的味道,就像这个房间不是只锁了几天,而是被锁了几个月。马斯格雷夫打开灯,走到窗户边,用力拉开窗帘时发出一连串的咯咯声。北方一道微弱的光亮穿过尼龙窗帘,达格利什能看到窗外有一个小型砌有围墙的停车场。他想,他很少遇见比这还令人压抑的房间,但又很难解释他怎么会突然体会到这种沉重的沮丧感。这个房间并不比同一类的其他房间更糟,它的功能性很强,十分整洁,缺乏个性,他却能感受到在空气当中都充满了那种忧郁。

他说:“他在选区的时候会待在这座房子里吗?”

“不,只是把这个房间当作办公室。他通常都待在考特尼分部。鲍威尔太太给他留了一张床位。这样比在选区买一套公寓更便宜,也不会有太多麻烦。他倒是偶尔会跟我谈起这个,请我帮他找一处公寓,但是从来没有实现过。我觉得他的妻子也不是很热衷于此。”

达格利什随意地问道:“您经常见到博洛尼夫人吗?”

“并不经常。她当然也会来履行自己的一些职责。每年的招待会,在地方选举时露面这一类的事情。她在哪里都非常优雅,起到装饰作用,但对政治并不是很感兴趣。将军,您以为呢?”

“博洛尼夫人吗?不,不是很感兴趣。当然,上一位博洛尼夫人就不一样了。但是话说回来,曼斯顿家族毕竟已经是四代人从政了。我过去有时候会想,博洛尼踏入政坛是不是就是为了取悦他的妻子。我觉得他妻子死了之后他对政治就没有那么多的投入了。”

马斯格雷夫给了他尖锐的一瞥,仿佛他在说什么异端邪说,之前从未被承认过,现在最好也是绝口不提。他飞快地开口道:“是的,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非常不幸。当时是他在驾驶,我想您已经听说了。”

达格利什说:“是的,我听说了。”

现场出现了令人不适的短暂停顿,他感觉芭芭拉·博洛尼的美丽形象在寂静的空气里闪闪发光,让人心神不宁。

他开始审视这个房间,注意到将军投来的焦虑又充满希望的目光,还有马斯格雷夫锐利的视线,就像在观察一个实习生第一次清点库存。房间正中面向窗户处有一张结实的维多利亚式书桌和一把带按钮的转椅。前面是两把稍小一点的皮制单人沙发。一张现代样式的桌子,一侧摆了一台笨重的老式打字机,壁炉前面还有两把椅子和一张低矮的咖啡桌。唯一比较显眼的是壁炉右侧凹陷处一个带玻璃门的书橱,窗格周围是一圈铜包边。达格利什在想这两个人究竟知不知道这个书橱的实际价值,但是他又猜测对传统的尊重禁止他们卖掉这个书橱。像那张书桌一样,这个书橱也是这个房间的一部分,神圣不可侵犯,不能为了一时暴利就任意处置。他踱着步走到书橱面前,看到里面凌乱地放置了各种参考书,有本地指南、保守党知名党魁的自传、名人录、议会报告、国家文书出版署的出版物,甚至还有几本经典小说,明显是通过时间不断塞进书橱里的。

书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为人们所熟知的温斯顿·丘吉尔肖像画的复制品,右边挂着一大张撒切尔夫人的彩色照片。但是,马上吸引住视线的是壁炉上方挂着的那一幅画作。达格利什从书橱旁边走过去,看到这是由18世纪油画家亚瑟·戴维斯画的一幅哈里森一家人的肖像。年轻的哈里森,穿着缎子马裤的双腿优雅地交叉站立,充满傲慢占有欲地站在一把园林凳旁边,凳子上坐着他那脸庞瘦削的妻子,怀中抱着一个小孩。一个小女孩拘谨地坐在她身边,捧着一篮子鲜花。再往左,她的兄弟的一只胳膊举了起来,牵着一条风筝线,在夏日蓝天中闪闪发光。这群人身后是英国盛夏温和的风景,平滑的草地、湖水和远处庄园主的宅邸。达格利什记起他在与安东尼·法雷尔谈话的时候,他曾经提起过马斯格雷夫将得到一幅戴维斯的画作,想必就是这一幅了。将军说道:“博洛尼把它从坎普顿小丘广场拿了过来。他移开了丘吉尔的肖像,将这幅画挂在了那里。当时我们对这一举动反应比较大,因为丘吉尔的画像一直都是挂在壁炉上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