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Rh阳性血 第八章

周二早上的天气正适合开车远离伦敦。阳光断断续续,但却出奇强烈,层层浮云之上,天空是一片深远的湛蓝。达格利什开得很快,但几乎一语不发。凯特本以为他们会直接去河边的别墅区,但是这条路却经过了黑天鹅餐厅,达格利什在接近餐厅时停下车,似乎是思考了一下,然后拐进车道里,说:“我们喝杯啤酒吧。我喜欢沿着河走,从河岸这一边眺望那些小别墅。那些都是属于希金斯的房产,至少大部分是。我们最好还是让他知道我们来这儿了。”

他们把路虎车停在停车场里,这里空荡荡的,只有一辆捷豹、一辆宝马和几辆福特。他们走向门廊。亨利不带情感而又礼貌地迎接了他们,似乎不是很确定他是不是应该表现出认出了他们的样子。面对达格利什的问题时,他说老板先生现在正在伦敦。吧台空荡荡的,只有四个商人围坐着,面前放着威士忌酒,似乎是在打什么主意。酒保长着一张娃娃脸,穿着浆洗过的白色夹克衫,打着领结,给他们端上了黑天鹅餐厅引以为豪的、广为称赞的麦芽酒,然后就开始奋力地擦洗玻璃杯,重新布置吧台,似乎觉得这种忙碌的表象能够阻止达格利什向他提出任何问题。达格利什在想,亨利究竟施了什么法术,能够让他们一下子就暴露自己的身份。他们端着啤酒来到壁炉两侧的椅子上坐下,沉默着一同喝完自己那杯,然后又回到停车场,驶离树篱间的大门,前往河岸边。

那天是完美的英伦秋日,这种天气更多存在于记忆而非现实中。青草和泥土的浓郁颜色再加上和煦的阳光,暖和得就像是春天。空气中也有一股香甜的气息,让达格利什回忆起孩童时代所有的秋天:木材燃烧、熟透的苹果、收获的最后一堆谷物以及流水中浓重的海水气息。泰晤士河在不断变强的微风中奔腾,抚平了河岸边的草地,打着旋儿流入河岸边的狭沟。在渐变的蓝绿色中,光束不断流转变换,就像是草坪染了色。刀锋一般锐利的野草不断起伏涌动。河岸远处的几棵柳树下,一群荷兰乳牛正安静地吃草。

在下游约70码的对岸,他能看到一座小平房,看起来像是用木条搭起来的白色棚屋,他猜那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他也知道——正如他走在圣詹姆斯公园的大树下时就知道的——自己会在那里发现想要找到的线索。但是他并不着急,就像是一个极力推迟获得意料之中的满足感的孩子。他很高兴他们来早了,能够有间隙平静下来。突然之间,他感受到了一阵意料之外的兴奋,这种感觉十分强烈,他几乎想屏住呼吸,好像这样就能停住时间一般。他已经很少体会到这种感觉了,这种身体上产生强烈愉悦感的瞬间,他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在谋杀案调查过程中体会到过。这一瞬间很快就过去了,他听到了自己的叹气声,用一句平淡的话打破了这种情绪,说道:“我想那就是河边别墅区了。”

“我想是的,总警司。需要我拿地图查一下吗?”

“不用,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我们最好现在就过去。”

但他依然在徘徊,感受着微风吹起他的头发,为能获得多一分钟的安宁而心怀感激。凯特·米斯金能够一言不发地和他共享这一时刻,也不会让他觉得是在刻意约束自己保持沉默,这也让他心怀感激。他之前选择她是因为他的团队里需要一个女人,她又是最佳候选人。做出这种选择一部分是因为理性分析,另一部分则是出于直觉。现在,他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直觉帮了自己多大的忙。如果说他们两人之间没有丝毫暧昧是有些自欺欺人。以他的经验,无论多么强烈地否定和无视,两个密切共事又互相吸引的异性同事之间总是会出现一定程度的暧昧。如果他认为凯特美得让人心神不宁,当初就不会选择她,但是她确实非常有吸引力,而达格利什也没能对此免疫。尽管有这方面的小烦恼,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发现和她在一起工作令人感到格外平静。她对于他的需求几乎有种本能的直觉,知道什么时候应该保持沉默,也不会过分地恭敬。他怀疑凯特的部分思维能够更清晰地看到他的缺陷与弱点,能更好地理解他,也比其他任何男性下属更加具有批判性。她没有马辛厄姆那种冷酷与残忍,却也毫不多愁善感。但在他的经验里,女性警官的确很少有多愁善感的性格。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排平房。如果他第一次去拜访黑天鹅餐厅时就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沿着这条河岸行走,他一定会用一种毫不关心甚至轻蔑的目光来观察这种可悲的装腔作势。但是现在这一道道脆弱的墙体似乎因河中升起的雾气而闪烁起微光,对他而言其中似乎包含了无穷无尽却又令人困扰的可能性。它们建在离河岸大约30码处,有很宽敞的走廊,中间是排气管,左边靠上游有一座浮动码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堆陶器碎片,里面夹杂着一团团的淡紫色和白色,可能是残存的紫苑。有人试图用心打造一个花园。隔着一段距离望去,这排平房似乎得到了精心的维护,白色的油漆隐约发光。即便如此,一切还是给人一种夏天的感觉——什么都是转瞬即逝的。他想,希金斯肯定不愿意在自家的草坪上看到这样的风景。

正在他们观望时,一个矮胖女子从侧门走了出来,向着浮动码头走去,身边跟了一条大狗。她坐进一条小艇里,探身向前,解开缆绳,然后向着河对岸的黑天鹅餐厅划去,身子弓在双桨上方,大狗笔直地蹲坐在船头。小船越划越近,他们能看出那条狗是狮子狗和某种梗犬的杂交种,毛茸茸的,一张焦虑又友好的小脸几乎全部埋在毛发里。他们看着这个女人不断弯腰又起身划着双桨,慢慢逆流而上对抗着不断把她带向下游方向的湍流。小船终于靠岸,达格利什和凯特向她走去。他弯下腰,抓住船头并将船身稳住。他发现女人停靠在这里并非偶然。有一根铁棍深深地埋进河边的草地里。他把船索套在上面,然后伸出手。她抓住他的手,几乎一下就单脚跳上了岸,他注意到她左脚上穿了一只畸形矫正靴。狗在她身后也跳上了岸,嗅了嗅达格利什的裤子,然后猛地坐到草地上,一脸沮丧,就像这趟旅程全是它出的力。达格利什说:“我想您一定就是米莉森特·金特尔小姐了。如果是的话,我们正要去看您。我们今早在苏格兰场通过电话。这位是凯特·米斯金督察,我叫亚当·达格利什。”

他低头,看到一张满是皱褶的圆脸,就像放了太久的苹果。小眼睛下面是一对又圆又硬、长满斑点的黄褐色双颊。她冲着他笑的时候,双眼挤成窄窄的两条细线,然后又睁开,露出棕褐色的明眸,瞳仁就像打磨过的鹅卵石。她穿着一条宽松的棕色长裤,暗淡破旧的工作服外面套了一件褪色的红色无袖紧身棉大衣。头上紧紧地戴了一顶红绿毛线织成的尖顶帽,两边的两个耳罩下各自垂了一条编成辫子形的毛线,最底下接了个红色的圆球。她周身有一种历经沧桑的顽皮感,就像一个年迈的花园地精,已经经历过太多的雨雪寒冬。但她说话时的嗓音低沉、洪亮,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女人的嗓音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