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致命后果 第六章

莎拉·博洛尼给他们开了门。她没有说话,领着他们穿过走廊,来到书房。厄休拉夫人坐在餐桌前,桌子上整整齐齐摆放了三堆信函和文件。一些信纸的边缘处染成了黑色,就像这家人是从抽屉里找出了这种老人家年轻时流行过的讣告用纸。达格利什走进门时,她抬起头,冲他点了点头,然后又用手中的银制裁纸刀划开了另一个信封,他听到了纸张被割开时那种微弱的撕裂声。莎拉·博洛尼走到窗边,向外远眺,肩膀高耸。在被雨水不停冲刷着的窗格外,美国梧桐浓密的枝叶浸满了水,在湿漉漉的空气中低垂下来,那些早已枯萎的枝条就像棕色的掸子一样垂在绿叶间。这个瞬间一切寂静无声,即使是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也都悄无声息,就像是在遥远岸边退去的海浪般,声音消失了。但是屋子里沉重的气氛似乎依然没有消散。他从早上起就感受到的头痛现在又加强了,并且所有的痛感从前额转移到了右眼,就像针扎一样剧烈。

在这个家里,他从来没有感觉到有过安宁或者放松的气氛,但是现在那种紧张感弥漫在空气中。只有芭芭拉·博洛尼似乎没有受这种气氛的影响。她也坐在餐桌前,正在涂指甲油,面前摆了一只托盘,放满了各种闪闪发光的小瓶子和一簇簇的棉花团。他进门时,涂指甲油的刷子停了一下,沾满亮闪闪指甲油的刷子停在了半空中。

莎拉·博洛尼没有回头,她开口说:“除了其他一些琐事,我的祖母还比较担心追悼会的安排。总警司,您对‘为了信仰和原则而斗争’还是‘耶和华啊,人类的主人’哪一句更合适有什么想法吗?”

达格利什走到厄休拉夫人身边,伸出手,那枚纽扣就放在掌心。他说:“您见过同样的扣子吗,厄休拉夫人?”

她请他走得更近些,然后低下头,凑到他的手指上,好像还要闻一闻那枚纽扣的气味。然后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我没有见过。看起来像是从男人的夹克衫上掉下来的,很有可能是件昂贵的夹克衫。除此之外我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那您看看呢,博洛尼小姐?”

她从窗户旁走过来,迅速看了一眼,说:“不,这不是我的。”

“我的问题不是这个。我问的是您见过这枚纽扣或者类似的纽扣吗?”

“就算我见过,我也不记得了。但是我本来就对衣服或者小饰品不怎么感兴趣。你怎么不问问我的继母呢?”

芭芭拉·博洛尼正举起左手,轻轻地吹干自己的指甲。现在就只剩小拇指还没有涂指甲油了。和另外四个涂了指甲油的手指相比,小拇指就像一团畸形的死物。达格利什走到她身边,她又举起了刷子,开始小心翼翼地在小拇指指甲涂上粉色的指甲油。涂完了之后,她瞥了一眼纽扣,然后飞快地转过头去,说:“这不是从我的衣服上掉下来的。我想应该也不是从保罗的衣服上掉下来的。我从前从来没见过。这枚纽扣很重要吗?”

他知道她在撒谎,但是他觉得她并不是出于恐惧或者某种危机感。对于她而言,心中存疑的时候撒谎是最简单的办法,也是最为自然的回应,这样能够争取到更多时间,避开不愉快的冲突,延缓发生麻烦的可能性。他又转向厄休拉夫人:“请您允许,我也想和马特洛克小姐谈一谈。”

莎拉·博洛尼走到壁炉旁,拉动了召唤马特洛克小姐的铃铛。

伊芙琳·马特洛克进来时,三位博洛尼家的女人同时转过身凝视着她。她站住不动,双眼紧盯着厄休拉夫人,然后像一个行进中的士兵一样,身体僵直地走到达格利什身边。他说:“马特洛克小姐,我将问您一个问题。不要匆忙回答,仔细想好了再告诉我实情。”

她瞪着他,就像一个叛逆的孩子,执拗又狠毒。他不记得还在谁的脸上见到过如此充满憎恨的表情。达格利什又一次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展示他掌心中镶着银边的纽扣。他说:“您见过这枚纽扣,或者与其类似的扣子吗?”

他知道和他自己一样,马辛厄姆的目光也紧紧盯着马特洛克小姐的脸。说谎很简单,只需要一个短短的单字。但要全身心地诠释一个谎言就没那么容易了。她勉强能够控制住自己的语调,能够抬起头,坚定地迎上他的目光,但是漏洞已经产生。他并没有错过那一瞬间的明了神情,她受了小小一惊,前额迅速地泛红,这一点绝对不受她自己控制。她犹豫了,于是达格利什开口道:“再走近一点,看仔细了。这种纽扣很别致,也许是从男士夹克衫上掉落的。并不是普通夹克衫上那种常见的纽扣。你上次见到这样的纽扣是什么时候?”

但是现在她的头脑已经开始高速运转。他几乎可以听到她思考的过程。

“我记不得了。”

“您是说记不得是否见过这枚纽扣,还是记不得上次见到这枚纽扣是什么时候了?”

“您都把我绕糊涂了。”

发现她转过身面对着自己,厄休拉夫人说:“如果你需要有律师在场才能回答,你有权请一位律师。我可以给法雷尔先生打电话。”

她说:“我不想要。为什么要找律师?就算要找,我也不会选择安东尼·法雷尔的。他看着我的样子就好像是在看垃圾一样。”

“那我建议你好好回答总警司的问题。在我看来,这个问题非常简单直接。”

“我见过类似的扣子,但我不记得是在哪里见到的了。肯定有上百种类似的纽扣。”

达格利什说:“试着再想一想。您觉得您见过类似的纽扣,是在哪里呢?在这个家里吗?”

马辛厄姆小心地避开达格利什的目光,他肯定是一直在等待着发起攻击的时机,声音小心地将残忍、轻蔑和八卦糅杂在了一起:“您是他的情人吗,马特洛克小姐?是因为这个,您才一直包庇他吗?毕竟您确实在包庇他,不是吗?他是怎么报答您的,在沐浴和吃晚饭之间抽出半个小时来和您上床?他可算是捡了个大便宜啊,不是吗,谋杀的不在场证明可不是这么容易伪造的。”

没有人能比马辛厄姆发挥得更好,每个字都是经过精心计算之后才发出的羞辱。达格利什想:上帝啊,为什么我总是让他替我做这些卑鄙的事情呢?

那女人的脸上突然充满怒火。厄休拉夫人笑了起来,发出咯咯的嘲笑声,对达格利什说:“说真的,总警司,除了非常无礼之外,我觉得这样的暗示也太荒谬了,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伊芙琳·马特洛克转向她,双拳紧握,整个身体都因憎恶而轻轻颤抖:“为什么荒谬?为什么是无稽之谈?是您自己没法相信吧,不是吗?您年轻的时候可有过不少情人,大家都知道的。您当时也是臭名昭著啊。当然,您现在老了,不能走路,又那么丑,已经没有人想要得到您了,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想要您。您压根就无法接受有人想要得到我的事实吧?好吧,他曾经想要得到我,现在也想要。他爱我,我们彼此相爱。他在乎我,知道我在这个家中过着怎样的日子。我很累,我工作繁重,我恨你们所有人。您不知道这些吧?您以为我满怀感激,感激自己能有机会像给婴儿洗澡一样服侍您擦洗,感激能有机会服侍一个连自己的内衣掉在地上都懒得拾起来的女人,感激自己能睡在这个家中最糟糕的一间卧室里,感激能有一个家、一张床、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下一顿饭也有着落。这个地方不是家,就是个博物馆,早已经死透了,很多年前就死透了。你们从来不考虑别人,心里只有自己。‘做这件事,玛蒂。’‘把那个拿来,玛蒂。’‘清理我的浴缸,玛蒂。’我也是有名字的。他叫我伊芙琳。伊芙琳,这就是我的名字。我不是猫猫狗狗,也不是这个家里的宠物。”她转向芭芭拉·博洛尼:“您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可以告诉警方好多您那位表哥的事情。您的未婚夫还没入土,甚至是保罗男爵的前妻还没有去世的时候您就想得到保罗男爵了。您并没有和他上床,哦不,您比这狡猾多了。还有这位,保罗男爵的女儿?您对他究竟有多么在意?还有您的那位情人,您有多在乎他?您只是利用他来伤害您的父亲。你们这些人都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关爱,不知道什么是爱。”她又一次转身面对厄休拉夫人:“还有就是我的爸爸。我似乎应该对您儿子的行为表示感激。但是他究竟做了什么?他甚至都没办法让爸爸出狱。监狱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折磨。他有幽闭恐惧症,根本没办法承受那里。他是被活活折磨死的。你们又有几分在意呢?你们这些人,保罗男爵觉得给我一份工作,给我一个你们所谓的家就足够了。他觉得他正为自己犯下的错误做出弥补,但是他根本就没有补偿什么。是我一直在做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