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第2/3页)

10月29日,星期六。一场五十年一遇的10月大雪在万圣节前光顾纽约。气温骤降,纽约人似乎一下子从夏季进入了冬季。不过,洪钧住的公寓楼已经供暖,室内暖意融融。他一边收拾行装,一边隔窗赏雪,别有一番情趣。他的心中也有一点忧虑,那就是这场大雪是否会影响明日回国的航班。此外,他也为那些“占领华尔街”的示威者担忧,因为纽约市警察局和消防局日前联合行动,到祖科蒂公园收缴了示威者使用的小型发电机和煤气炉。仅凭帐篷睡袋,那些年轻人如何度过这风雪交加的夜晚啊!通过电视新闻,他得知这场大雪已经给纽约市和毗邻的新泽西州和宾夕法尼亚州造成了灾害。道路封堵,树枝折断,一些地区还停了电。新泽西州的州长已宣布进入“紧急状态”。

然而,这场大雪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次日清晨,洪钧拉开窗帘,只见蓝天如洗,万里无云。他想,今天到中央公园,一定能看到难得一见的雪景。早饭后,他急不可待地走出公寓,顶着寒风,来到中央公园。此时,旭日东升,阳光明媚。他踏着小路上的积雪向园中走去,偶尔才能见到三三两两的游人。他走到古城堡下的乌龟湖畔,眺望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大草场及其周边色彩斑斓的树林,不禁想到曾给他留下深刻记忆的中国东北的林海雪原。

洪钧下午要去机场,便恋恋不舍地沿着园中公路向外走去。一路上,他看到许多赶来健身、嬉戏、赏景、摄影的纽约人和外地游客,也看到不少因枝叶难堪积雪压迫而折断的树杈。快到中央公园的东南入口时,他远远就看见那用数十个破旧轮胎做成的高大塑像。他想,积雪不会把它压倒吧?就在他抬头观望时,一个声音传入耳鼓——“洪教授!”

这声音不大,但说的是汉语。洪钧转回身,只见维克多走了过来。

“洪教授,果然让我等到你了。我估计你就会来的。”

“你好,维克多。这里的雪景确实很美。不来看看,一定会成为遗憾!”洪钧敷衍着,思考着脱身的说辞。

“我知道你今天就要回中国了。但是,我有一个问题,一定要问你,因为它已经纠缠我许多年。不问,也一定会成为我的遗憾。”

“什么问题?”

“十几年前,你曾经到黑龙江的滨北农场去办过一个案子吧?”

“啊对。那应该是1994年了。”洪钧当然不会忘记,因为那是他留学回国之后办理的第一起案件,办案经历艰险曲折,而背后的人生故事更令人荡气回肠。

“你想起来啦?我猜你也不会忘记。”

“你怎么知道那个案子的?它与你有关吗?”现在是洪钧迫切地想把谈话继续下去了。

“十年前吧,一个老朋友从中国来,带给我一张《法制日报》,因为那张报纸上有一篇关于那个冤案的文章。我告诉你,我就是在那篇文章中看到了你的名字——洪钧,洪律师,印象老深刻啦!不过,我对那篇文章感兴趣,主要还是因为我认识那个案件中的一个人,也可以说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吧。”维克多的话语中还带着中国东北的口音。

“是谁?”洪钧急不可待地问道。

“肖雄。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当然。”这是洪钧不会忘记的名字,因为他和肖雄之间还有一层非同寻常的个人关系。“你怎么认识他的?”

“这可就说来话长喽!”此处来往的行人很多,维克多带着洪钧往公园里面走去,站在一处僻静的树林旁,语速平缓地讲述起来——“我家就在哈尔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我考上了黑龙江大学,专业是日语。毕业后,我就留在大学教书。那个时候,我很年轻,有理想,有激情,又接触了一些外国的东西,就一心投入到民主运动之中。一开始,我们主要是在大学里举办演讲和集会。后来,我们还创办了一个刊物——《松花江之春》,自己油印的,主要发表我们这些人写的诗歌和杂文。由于我们写的东西抨击时弊,宣扬民主,所以被官方定为‘地下刊物’,或者说,非法出版物。我告诉你,虽然官方查禁了,但我们的《松花江之春》很受青年人的欢迎。1984年4月5日,为了缅怀周总理,我们还在防洪纪念塔下搞了一个‘松花江之春’诗歌朗诵会。你知道哈尔滨的防洪纪念塔吧?就在松花江边,对着中央大街。”

“我去过那里。那么,肖雄也参加了你们的活动?当年,我就听说他被牵扯到一起政治案件,但不知他干了什么。”洪钧把话题转到肖雄的身上,因为这才是他最想知道的。

“其实,肖雄也没干啥。他就是一个跑腿儿的,帮我们送送信,找找人,发发刊物。不过,他很热情,办事儿也很认真。你说的政治案件,就是那次‘四·五集会’,被政府定为‘反革命活动’。公安局的人四处抓捕我们,真的很恐怖。我们都躲了起来。有的跑到乡下,有的跑到外地。肖雄也受到牵连。好像他先去了滨北农场,后来又跑回哈尔滨。他来找过我,说公安局的人在抓他,农场不能回了,家里也不能住了,走投无路,让我帮帮他。当时吧,我有点儿自顾不暇,就让他自己去想办法。一方面,我觉得他没啥大问题,就算被抓住,也不能咋的。另一方面呢,我正在想办法出国,不想再添麻烦。我告诉你,那段时间,我们那几个核心人物都在反思。我们的奋斗究竟有多大意义?想来想去,我们还是应该面对现实,各奔前程吧。后来,我去了日本,一边打工,一边上学。你知道,在日本留学,很难拿到移民身份,所以我又来到美国,读了一个经济学的硕士。这时候,我对政治已经不感兴趣了。我感兴趣的是股市。我告诉你,股票市场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要说呢,这炒股票就跟赌球、赌马差不多,但是更有学问。股市确实很神奇,它不会给人类生产出任何具有使用价值的东西,但是可以创造出许多百万富翁,甚至是亿万富翁!这些年,我就是靠股市发的财。现在,我在曼哈顿有高级住宅,在皇后区的法拉盛还有一家餐馆。不用我管,有人替我打理。我奋斗过,现在就是要享受生活啦。我告诉你,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一年四季到世界各地去旅游观光。”

“难怪你那天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时,说话那么轻松!”洪钧的心中升起一番感慨。

“你说的是‘占领华尔街’行动吧?你也看到啦?我告诉你,我是亲身经历过中国80年代民主运动的人。我也曾经是个激情燃烧的热血青年。但是我现在认为,那样式儿的民主运动是不会有啥结果的。其实,这些美国青年的‘占领华尔街’行动,就跟当年中国学生占领天安门广场的行动差不多。民主是一种美好的追求,但不能成为真正的信仰。而没有信仰指引和支撑的政治运动,只能是一场闹剧,甚至是悲剧!我告诉你,中国最主要的问题不是缺少民主,而是缺少法治,缺少文明。缺少法治和文明的民主,那肯定得乱套!‘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那可是大民主,结果是无法无天,野蛮恶斗,天下大乱。”维克多挥了挥拳头,似乎是在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