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走回镇上的道路十分漫长。福克觉得每一步的颠簸都从脚心传到了头顶,震得脑袋生疼,思绪更是搅成了一团乱麻。他反复回想着自己与格雷琴的所有交谈,以全新的视角来看待、琢磨,寻找其中的漏洞。他给拉科打了电话,但是没有人接,也许他还在生气吧。福克留了言,让他有空回电。

等福克终于走到羊毛酒馆时,已经接近打烊的时间了。斯科特·惠特拉姆站在酒馆门口的台阶上,正在系自行车头盔,受伤的鼻子看起来好多了。惠特拉姆瞧了一眼福克的脸色,立刻停下动作。

“伙计,你还好吗?”

“很累。”

“我看也是,”惠特拉姆摘下了头盔,“来吧,我请你喝杯酒。”

福克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赶紧上楼回自己的房间躺下,但是他没有力气争辩了,只好默默地跟着惠特拉姆走了进去。酒馆里的客人几乎都走光了,麦克默多正在擦吧台。看到他们进门,麦克默多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一言不发地拿了两个啤酒杯。惠特拉姆将头盔搁在了吧台上。

“我请客。记在账上吧,伙计,行吗?”他对麦克默多说。

酒保皱起了眉头:“不赊账。”

“哎呀,我都是常客了。”

“别让我再说第二遍,朋友。”

“那好吧。”惠特拉姆掏出钱包,用手指在里面翻找,“我手头可能有点儿——我可能得拿信用卡——”

“我来吧。”福克打断了他,把一张二十块钱的纸币放在了吧台上,挥手阻止了惠特拉姆的抗议,“没事,别在意。干杯。”

福克喝了一大口。早点儿喝醉,早点儿结束今晚。

“出什么事了吗?”惠特拉姆问。

“没有,我只是对这个地方太厌倦了。”

我很难过,卢克伤害了我。

“案子有进展吗?”

片刻之间,福克想不管不顾地把一切都告诉他。麦克默多停下了手头的清理工作,站在吧台后侧耳倾听。最后,福克只是耸了耸肩。

“能离开这儿,我就很高兴了。好在我快要走了。”无论如何,他都得在周一赶回墨尔本。假如拉科不许他继续查案的话,他可能会更早启程。

惠特拉姆点了点头。“你运气好,用不着留在这个鬼地方。不过——”他举起一只手,交叉手指[1],“我可能很快也会追随你的脚步而去啦。”

“你要离开基瓦拉镇?”

“但愿吧。我得替桑德拉着想,她已经受够了这里。我一直在寻找新地方,打算找个北方的学校,换换环境。”

“北方的气候更炎热。”

“至少那里会下雨,”惠特拉姆说,“缺水让整个镇子的居民都快疯了。”

“那我得为此敬你一杯。”说完,福克一口喝干了杯中的啤酒。他觉得脑袋很沉,红酒、啤酒和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令他觉得身心俱疲。

惠特拉姆心领神会,也照样喝干了自己杯中的啤酒。

“好啦,我得走了,明天还要上班呢。”惠特拉姆伸出手来,“希望在你临走之前还能再见一面,如果见不到的话,那就提前祝你好运了!”

福克握了握他的手:“谢谢,你也一样。祝你早日北上。”

惠特拉姆愉快地挥手道别,离开了酒馆。福克把两个空杯递给了麦克默多。

“我刚才听见你说你很快就要走了?”

“很可能。”福克说。

“好吧,你走了,我会觉得很遗憾的,信不信由你。”麦克默多说,“你是唯一一个诚信买单的人,说到这个——”他打开收银机,将那张二十元的钞票又还给了福克,“我把酒钱记在你的住宿账单上了,这样应该会方便你们警察报销吧。”

福克惊讶地接过钞票。

“噢,对。谢谢!我还以为你刚才说了不能赊账。”

“那只是对惠特拉姆说的,你可以赊账。”

福克皱起了眉头:“但惠特拉姆就不行吗?你应该很熟悉他吧。”

麦克默多笑了一声。“是啊,我很熟悉他。正因如此,我也知道他的钱都上哪儿去了。”他望向后面的房间,朝那几台闪烁的老虎机点头示意了一下。

“惠特拉姆喜欢玩儿老虎机?”福克问。

麦克默多点了点头:“还有其他的,赌马,赌狗,什么都玩儿。他这个人哪,总是一只眼睛盯着直播赛马的频道,一只眼睛瞧着手机上的赌博软件。”

“真的假的!”福克大吃一惊,但同时又觉得并不意外,他想起了惠特拉姆家的那些体育类书籍。身为专门调查经济犯罪的警察,他接触过许多赌徒。这些人形形色色,从外表上根本就看不出来,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欺骗成性和下场悲惨。

“他在赌博这件事上一向小心谨慎、不露声色,但是酒馆里的事儿,哪能逃得过酒保的眼睛?”麦克默多说,“尤其是到了买酒的时候,对方是否付得起钱,一看便知。而且,我觉得他其实不太喜欢老虎机。”

“是吗?”

“对,我总感觉对他来说,老虎机赌得太小了,不够尽兴。即便如此,他每次来这儿都还是要一头扎到游戏币里过足瘾。对了,那天晚上杰米和格兰特打架的时候,不是意外地碰伤了他吗?当时,他就是来玩儿老虎机的。”

“原来如此。”

“唉,无论如何,我不该在人家背后说三道四。”麦克默多说,“花钱又不犯法,谢天谢地,要不然我可没生意做了。”

“是啊。”福克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

“不过,这些赌博的人也太傻了,还成天钻研策略、寻找漏洞呢!说到底,只有押对了赌注才能成。”

此刻,福克觉得自己住的小房间就像监狱一样。他没有开灯,摸着黑刷了牙,然后一头倒在床上。虽然脑袋里有许多念头混杂在一起,不停地吵闹着,但是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睡意渐渐袭来。

窗外的街上有一个罐头盒子在滚动,金属的哗啦声打破了寂静。昏昏欲睡间,福克又想起了老虎机那丁零当啷的动静。他闭上眼睛。麦克默多说得对,赌博的本质就是这样。其实办案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有时候动用全世界的策略也不管用。

只有押对了赌注才能成。

福克的大脑深处有一个齿轮开始转动了。由于埋得太深,所以转得很慢。齿轮上已经生了锈,就连动一动都很艰难。它勉强地转到一个位置,然后停住不动了。

福克缓缓地睁开眼睛。屋里很暗,什么都看不清。他盯着漆黑如墨的夜幕,陷入了沉思。

他在黑暗中勾勒出一个立体的基瓦拉镇,想象着自己往高处去,也许是朝着悬崖前进。越往上走,脚下的景象就变得越小。到达山顶以后,他向下俯瞰,将孤独的小镇、干旱的土地和汉德勒家都尽收眼底。这是他初次从截然不同的视角来观察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