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东风昨夜(第2/10页)

大宋素来重文轻武,武官地位不高,但这曹汭来历非同一般,是当今大宋最高军事长官枢密使曹利用的亲侄子。曹利用因同辽国谈判缔结《澶渊之盟》有功而得宋真宗信用,步入中枢大臣行列。而今宋仁宗年幼,太后刘娥用事,只尊称曹利用“侍中”,而不敢直呼名字,由此可见刘太后对其功勋旧臣身份亦有敬畏之心。因为这一层关系,曹汭是在座许多人想要巴结的对象,应天书院助教曹诚不顾年纪和身份,多次上前敬酒攀认曹汭为同宗,便是明证。

指挥使杨文广则是名将杨业之孙、杨延昭之子,广颐方额,绰有丰神,以武艺精绝闻名于当世,其所率横塞军隶属于马军司,驻扎在西五十里与开封府交界的宁陵。他今日凑巧来南京公干,被曹汭临时拉了来府衙赴宴。

酒已过三巡,正是娱乐时分。因今日的主客是学生,府署没有像往日宴会那样请当红的歌妓来歌舞助兴,只佐以文字游戏来活跃气氛。席间正在玩击鼓传花行酒令——将一枝粉色海棠依次在宾客间传递,鼓声一停,持花者须得立即拆白道字,即将一个字拆成一句话,要求拆字恰当,对答敏捷工整,答不上来者则要罚酒一杯。这是一种在酒宴上极为流行的拆字游戏,不仅要对汉字非常熟悉,而且对汉字结构也必须精通,精于此道者每每将其与蹴鞠、捶丸、围棋、双陆等娱乐并提,以自我夸耀[11]。

首轮鼓点停下时,海棠落在一名叫沈周的书院学生手上。他亦是官宦子弟,父亲沈英在京师开封任职。其人面如冠玉,长相清秀,颇有文弱书生之气。他看起来胸有成竹,不假思索,张口即道:“春日三人行。”

“春”字拆开即是“三”“人”“日”。这字拆得不错,时过清明,算得上暮春,亦十分应景,众人一齐鼓掌叫好。沈周之前并不如何慌乱,此时得到赞赏反倒有些腼腆起来,红了脸,垂下头去。

第二轮鼓点停下时,海棠恰好落在知府晏殊手上。众人一齐会意地笑了起来,等着看这位五岁能诗、十四岁时就因才华横溢而被朝廷赐为进士的大名士如何出口成章。

晏殊微一沉吟,即道:“山石岩下古木枯,此木是柴;白水泉边女子好,少女真妙。”

话音刚落,大家便不约而同地大声喝彩。倒不是众人有意拍晏知府马屁,这的确是一副对仗工整的对联,意境完美,而拆白道字的运用尤为妥帖,极符合晏殊的身份。更令人拍案称绝的是,举办宴会的大厅名“岩泉”,据说初建时地下有一岩一泉,由此得名,对联中正好嵌入了“岩泉”二字。

晏殊自少年起即享有盛名,除了这次因忤逆太后刘娥旨意被贬出中枢外,仕途一直一帆风顺,为人却是难得的平和,没有丝毫傲气,只微微一笑,便将手中的海棠递向一旁的南京通判文洎。

鼓声咚咚,不疾不缓,再度停下时,海棠传入一名二十来岁的学生手中。与在座的白脸书生相比,他的容貌甚是奇特,面色红得有些发黑,且宽阔的额头上有一个青色的月牙形状的凸起肉记。最怪的是,他总是表情严肃,正襟危坐,与晚宴的欢快气氛甚不相称。海棠传到他手中时,他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

晏殊一直刻意留意着座上学生的情形,认出那黑脸学生是南京留守包令仪的公子包拯,见他面色凛然,担心他答不出来而令包留守当众丢了面子,正要亲自出面解围,包拯身旁的同学文彦博却已主动有所援助,附耳过去,欲出言提点时,坐在包拯另一侧的学生张源已然有些不耐烦起来,伸出手来,低声催促道:“包拯,你要是答不上来,不如将海棠让给我。”

包拯摇了摇头,朗声吟诵道:“日月明朝昏,山风岚自起。石皮破仍坚,古木枯不死。可人何当来,意若重千里。永言詠黄鹤,志士心未已。”

这是一首典型的拆字诗,拆“明”字为“日”“月”;拆“岚”字为“山”“风”;拆“破”字为“石”“皮”;拆“枯”字为“古”“木”;拆“何”字为“可”“人”;拆“重”字为“千”“里”;拆“詠”字为“永”“言”;拆“志”字为“士”“心”。字拆得虽不及晏殊“岩泉”之对联工整巧妙,却是以诗抒怀,表达出不凡的志向和胸襟,单是这份眼界,就要远远高出晏殊之作。席间不少有识之士心中称奇,登时对这黑脸包拯刮目相看。

南京通判文洎正坐在包拯之父包令仪身旁,侧头笑道:“令郎出口成章,志向高远,将来必成大器。”包令仪忙道:“不敢当。犬子无状,哪里比得上令郎沉穆有度,进退有礼。”

文洎之长子即坐在包拯身侧的文彦博,自小有“神童”之称。他还是孩童时,与伙伴儿一起踢球,意外将球踢进了柳树下的深洞里。有人出主意用棍子掏,有人要用铁锹挖开树洞,文彦博却想了妙法子,即往树洞中灌水。结果在水的浮力下,球自动漂出了深洞。当时文彦博才是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却有如此智慧,一度传为佳话,为人津津乐道。

文洎正要自谦几句,却见长子与包拯双双站了起来,一起往外走去。一愣间,鼓声又响了起来。

今晚宴会的主角虽是应天书院学生,但毕竟在座的名宦不少,学子们个个使出浑身本事拆字,力求在“新”“奇”上下工夫,好引得席间达官贵人的瞩目。

学生张源更是道:“晏相公原先的出题太过简单随意,不如我们来玩些难度大的,方才显出真本事。”

另一学子宋祁是本地有名的才子,很不喜欢张源挑衅倨傲的态度,应道:“有题目尽管出。”

张源洋洋道:“再行酒令,规定要一字拆三字,两字合一字,末接唐诗一句,要求有韵,而且要前后成句。我先来作令。”微一思索,即道:“轟字三个車,余斗字成斜,車車車,远上寒山石径斜。如何?”宋祁道:“这有何难?我来接令——酒,品字三个口,水酉字成酒,口口口,劝君更进一杯酒。”

出令妙,接令也妙,席间众人登时大声鼓掌叫好。一时间,众学子争相接令,展露本领,仿若万花齐放,斗艳争奇,好不热闹。

按照知府晏殊事先的授意,务必要让每一位学生都有展示才华的机会,所以这场拆白道字的游戏有意拖得很长。不少无干之士如翰林学士石中立、指挥使杨文广等先后离席,或出去方便,或稍作休憩,或散热醒酒。最先离席的包拯和文彦博却始终不曾再进来,文洎料想二人刻意如此,转头去看包令仪,对方似是一样的想法,正微微摇头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