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97年 冷夏(第4/16页)

上完厕所,优希在盥洗室洗了一把脸。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毫无表情的面部,忽然想起了那个脸上没有表情的被烫伤的小女孩,觉得胸口堵得慌。回到护士值班室,优希让临时护士休息,自己又到痴呆症患者的病室去了。

病室里四个病人睡得都很香,在外边都可以听到他们的熟声。优希走到了笙一郎的母亲麻理子的病床前。

麻理子的右胳膊在被子外边,鼻子好像有点儿堵,呼吸时发出奇怪的哨声。优希把她的右胳膊放进被子里,在床边的小圆凳上坐了下来。看着麻理子熟睡的脸,好像又小了几岁。

“多可爱的小姑娘,长大以后不定有多少男人为你哭呢……”18年前,麻理子对少女时代的优希说。

麻理子到双海儿童医院看望住院的儿子笙一郎时,穿着超短裙、高级毛皮大衣,可时髦了。不管医生护士,见人就送名片。比起优希的母亲志穗来显得粗俗得多,下流的语言说出口来满不在乎。

但是,优希不只一次地发现,在她开朗的外表下隐藏着难言的悲哀。她内心深处的难以忍受的孤独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看着麻理子的睡脸,优希的感情突然陷入另一种状态,心里堵了半天的话低声脱口而出:“那个小女孩的母亲,死了。”优希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麻理子回答她的是哨音般的鼾声。

“刚听说时,吓死我了。不过……”优希心里一阵冲动。这种母亲,活着还不如……

“从道理上讲,就算是虐待,为了孩子,她也得活下去……可是,她还会用热水烫孩子的。”想到这里,优希把双手移下来,在自己的嘴边合起,默默地祈祷着。

听说人在抱着某种强烈的愿望的时候,灵魂就会离开肉体,让肉体去实现自己的愿望。优希闭上眼睛,使劲儿摇了摇头。

在医院工作的时间长了,优希知道这是有科学依据的,而且有过这样的病例。这种病叫理解性障碍。在某个瞬间,患者自我控制意识丧失,变成另一个人,去犯罪,甚至去杀人。恢复自我以后,自己对自己干的事都不能理解。优希对这种病了解得还不是十分清楚,尽管有机会去了解,她有意回避了。

“一直被某种愿望折磨着,所以……”

吭吭的咳嗽声打断了优希的遐想。麻理子仰着脖子咳嗽了几声,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优希赶紧把自己的思绪拽回来,关切地问麻理子:“您不要紧吧?”

“……好的,好的。”麻理子仍旧盯着天花板,用沙哑的声音说。优希把耳朵凑过去。麻理子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尽了力了……活下来了。”

麻理子是在精神正常的情况下说话,还是在痴呆的状态下说话?她是在对优希说,还是在对别人说?优希无法断定。麻理子的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伸了出来,好像是在要求着什么,在优希眼前晃来晃去。优希握住了她的手。

“好的好的……就这么活着吧……”她的声音几乎消失在黑暗中,“只要活着……就是赎罪……”麻理子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渗了出来。优希还想听麻理子再说些什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麻理子睡着了,没有再睁眼。

“护士长助理!”楼道里年轻护士在低声叫着。

优希没有马上站起来。

“护士长助理!”叫声越来越近了。

优希轻轻地把麻理子的手臂放进被子里,走出病室,跟匆匆跑来的年轻护士撞了个满怀。

“跑什么!”优希低声喝道,“再急也得轻轻地走,像你这样慌慌张张的,把病人吓着。”

“对不起。”年轻护士脸红了。

“出什么事了?”

原来是年轻护士扶着一个病人上厕所,过了十分钟病人还不出来,敲门他也没反应。年轻护士问:“要不要把门撬开?”优希一边听年轻护士讲事情的经过,一边朝厕所快步走去。到了厕所里,优希叫了几声不见回音,顺手把别着护士帽的卡子取下,插进锁孔里,说了声“进去了啊”就把门打开了。

只见那位因心脏病住院的72岁的男性患者,坐在便器上聋拉着脑袋,已经昏过去了。优希立刻摸住病人的脉搏,吩咐道:“快去叫医生,多拿几条毯子来!”年轻护士领命而去。

优希分开患者的眼皮,确认了瞳孔还没有扩大,然后看了一眼便池。便池里漂着游丝般的一点点大便。大概是他大便时用力过猛引起了心脏病发作。优希从正面把胳膊插到患者肋下,弯下腰一用力,把患者架了起来。

尿道里残存的尿液浸湿了优希的白大褂,这说明患者还活着。人哪,吃不了饭得饿死,解不出大便得憋死……活着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啊。在医院里工作,每天都能感到生之不易。

“医生马上就来!”年轻护士抱着好几条毛毯回来了。

“快!铺在地上!”优希说完换了一个方向,打算让患者退出去,就势把他放倒在毛毯上。就在这时,患者的肛门松弛下来,粪便弄了优希一身。正在往地上铺毛毯的年轻护士尖叫起来。

“叫什么!快帮我一把!”优希厉声呵斥道。

年轻护士支撑着患者的后背,协助优希慢慢地把患者放在毛毯上。听说这位患者是一个有名的历史学家,因为卷入一场争论,身心疲惫,病情恶化。其实,就算他的观点得到了认可,或者反过来说,他的对手的观点得到了认可,真的能够改变什么吗?

“你得活下去!”优希轻声在患者耳边叫着。解开住院服的上衣扣子,优希开始给他做心脏按摩,“别泄气!活下去!”除此之外优希再也找不到别的合适的词语了。

干燥而粗糙的皮肤让优希的手觉得有点儿痛,皮肤下面脆弱的骨骼让优希感到一阵酸楚,而手心感觉到的患者的体温则让优希感到安慰。

“活下去!”优希不停地给患者做着心脏按摩。

这时,值班的医生来了。经过简单诊断之后,医生让优希去取药。走出厕所,优希感到一阵眩晕。这种情况发生过多次,早就习惯了,可是今天却感到心慌意乱。为什么?因为麻理子的那句话吗?只要活着……就是赎罪……

优希一阵风似的回到护士值班室,迅速拿好药,准备好注射器,转身正要往外走,呼叫铃响了。优希立刻拿起受话器,一个细弱的声音传过来:“……妈妈……”

“稍等一下,马上就来!”

第二天早上,优希向白班护士交班。由于优希的及时抢救,昏倒在厕所里的历史学家脱离了危险。可是,优希并没有把这件事作为成绩来炫耀,而是作为事故写进了报告。

内田女士拍拍优希的肩膀:“辛苦你了,早点儿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