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从那以后已经过了二十五年。

现在入江正站在当年谢世育坠落下来、血肉模糊地躺着的地方。

所有的岩石上都爬满了隐花植物。当年曾吸进谢世育的血的羊齿植物当然早已枯死,新生的羊齿植物恐怕己经交替了多少代了。

这是在瑞店庄住了一宿之后的第二天早晨。

入江必须要在午后踏上去上海的归途。同行的周扶景将在送走入江之后,到他的出生地永瓯去探亲。

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入江提出了要求,希望到昨天车子通过的五峰尾至玉岭一带地方去走走。他一提出要求,周扶景也表示要跟他一块儿去。

其实入江是希望一个人去走走的。但是,在这样的乡间,大概是不能让外国客人一个人去走动的。

“那么,周同志,就拜托你了。”瑞店庄年轻的生产大队长把入江委托给了周扶景。

入江他们首先去了过去李东功的家。现在这所房子住了三户人家。据说他们都跟李东功毫无关系。

然后他们俩走下狭窄的坡道,来到了现在这地方。

半路上入江想起了那天晚上扔口袋中木屑的地方。这是他的青春的遗迹之一。心里感到有点难受。

来到崖下的路上,入江站在谢世育跌下死去的地方,周扶景也默默地停住脚步。他本来就很少说话,而今天他好象特别有意识地不去打扰入江。

谢世育坠落下来的场面,至今回忆起来仍叫入江胆战心惊。

他默默地注视着脚下的岩石。

他虽然觉得叫周扶景老是在这地方等着有点不好意思,但他还是久久不想离去。

他终于好似下了决心,再一次在内心里自己跟自己说:“映翔是知道那个故事的,所以她拿走了我的小刀。”然后他对周扶景说:“我们走吧!”

瑞店庄生产大队队部里不仅有博物馆,甚至还有图书馆。在队部的一间屋子里,书架上主要是摆着最近出版的新书,只是在拐角里堆放着几本旧书。

昨晚入江在这里而发现了一本《玉岭故事杂考》,不觉拿起来看了看。

封面的下方盖着“李东功藏书”的印,上方盖着“吟风弄月”的装饰印。入江一看到这些,就再也不敢打开书页了。

这正是当年李东功让他看的那本书。

大概是老人把它捐赠给图书室了,它简直叫人感到书_页中将会出现过去的亡灵。

“今晚会很寂寞吧,有想看的书,您借去看吧。咱们这穷乡僻壤,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实在对不起。”队长在旁边说 “哦,是吗。”入江把《玉岭故事杂考》送回到书架上,抽出旁边一册带封套的书,说:“那我就借这本吧。”

除了这本封闭着过去的亡灵的书之外,什么书他都愿看。

这本书的题名叫《张公案》。

所谓公案是指审案判案。中国历来把写著名判案故事的书冠上审判官的姓起名为"x公案”,如《包公案》、《狄公案》等。日本的《大冈政谈》之类的书就是属于这一类的书。

入江回到房间里,随便把《张公案》打开一看,才知道所谓“张”是指梁武帝时的名臣张献平。

翻着翻着竟出现了记述杀害包选的事情。

《玉岭故事杂考》是把朱少凰选婿的故事作为重点,关于案件的处理只简单地记载说:“刺史张公,立举证……”

而《张公案》则主要是写这次案件解决的经过。

据《张公案》上说:“……石能之镌有细疵。张公令其执之雕一庭树,木质立现疵痕。以其校之,与梯脚历历所留条痕正符合也……”

石能在雕刻佛像时,曾经误把凿子下到刻不动的坚硬的岩石上,把凿子的刃口弄崩了一块。

用崩了刃口的凿子来雕刻,当然会在木材和凿下的木屑上多少要留下一点痕迹。通过这种痕迹而知道它就是砍削望楼柱脚的凿干,从而暴露出凿子的所有者就是杀人犯。

“啊,原来是这样!”入江心里这才明白了。但紧接着他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啊呀!”

怀着杀人的目的来砍削柱脚的,岂只是一千四百年前的石能。入江本人在二十五年前也干过同样的事情。而且当时使用的海军小刀,也在试验同一个第三峰上的岩石的硬度时崩了刃口。当时映翔就在旁边,瞅过崩了刃口的小刀。入江想起了这些事情。

这把小刀已被映翔拿走了。

映翔是在当地生长的,当然会知道张献平判案的故事所以一想到她从入江手里拿走了小刀,问题就很清楚了。

实际上守备队长三宅少尉并不知道第三峰的故事,所以他没有查看柱脚被砍削的痕迹。

首先从谢世育尸体的后脑部检查出一颗子弹。

子弹是从后面打进去的。大概是游击队闯进谢世育的屋子时,他吓了一跳,慌忙想从悬楼上逃跑,一脚刚跨上悬楼,后脑上就挨了一枪,身子随即滚进悬楼。身子的重量把柱子压折了,因此坠落了下去。

柱子早已被人做了手脚,因此一压就折。这个问题当时曾经一度讨论过。

但是三宅少尉根据自己的推断把这个问题压下去了。

当时三宅少尉认为游击队早已了解谢世育是日本军的密探,为了对他进行制裁,首先包围了他的住房。但他有可能从悬楼上顺着柱子滑下去逃跑,因此游击队事先把柱子削细,断了他的退路。

三宅少尉当时还非常钦佩地说:“敌人的作战计划也真妙啊,这么一来就大大地减少了包围的人数。”

事先不可能知道三宅少尉会作这样的解释,一定是映翔为了防止万一,不让入江的手头留存这样危险的证物,而把这把刀子给他处理掉了。

入江这么想了之后,才觉得心里好受一些。

在谢世育死去的第二天,映翔突然不见了。入江认为这是她背弃了与他之间的重大的誓约。

当时李东功跟入江说:

“那孩子还要学习,她回南京的学校去了。”

入江意识到映翔再也不会在他的面前出现了。

入江待了不到一个月就决定回北京。当天李东功递给他一张纸条说:“啊,这是映翔托我交给你的。我把它忘了。”

字条上写着一首诗。字迹是女性的,但很有力。诗说:恩仇人世事,所贵爱情浓。

点像朱唇结,悬楼碧草封。

仁存天一道,侠在第三峰。

玉岭邯郸梦,醒来驭卧龙。

这首五言诗说,恩仇乃是人间的常事,战争就是其中之一的表现。但是,超越它的宝贵的东西是深深的爱情。这大概是赞扬入江对自己的爱情吧。

摩崖佛朱红色的嘴唇和谢世育死在悬楼下的碧草,我们彼此都难以忘记。表示翠绿色的“碧”这个字,在中国的诗文中往往叫入联想起血。有的故事说,无辜而死的人的乒,三年之后在土中变成了碧色。唐代诗人李贺的诗中就有“恨血千年土中碧”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