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寻访土屋隆夫

◎詹宏志

经过长达两年的交涉,和日方出版社光文社多次的会议与拍摄景点实地勘景之后,商周出版终于完成了台湾推理小说出版史上,首次以影像呈现“寻访日本本格推理小说大师土屋隆夫以及作品舞台背景”的创举,由詹宏志先生带领读者进入土屋隆夫坚守本格推理创作五十年的辉煌历程,亲灸一代巨匠的典范风采。(本文第三十六、三十七页涉及《影子的告发》、《天狗面具》的诡计。)

詹宏志先生(以下简称詹)访问土屋隆夫先生(以下简称土屋),敬称略。

詹:土屋先生,在西方和日本像您这样创作不断却又寡作,寡作却又部部作品皆精的推理小说家,非常罕见。在写推理小说之前,您读过哪些本国或是西方的推理小说?有哪些作家、作品是您喜爱的吗?您觉得自己曾经受哪些作家影响吗?

土屋:我没有特别受到其他作家和作品的影响。我记得三岁的时候家里的大人就已经教我平假名了。当时日本的书籍或报纸,只要是艰深的汉字旁边都有平假名,我就这样渐渐学会难懂的汉字。等于我三岁开始识字,五岁就会看女性杂志了(笑)。上小学时——日本是七岁上小学——我就已经开始看大人的作品,也就是很少会标注平假名的书。我大量地看书。一开始,我看时代小说,这类作品看了很多。后来念中学、大学的时候,因为没有闲钱也不能四处游玩,便去东京一个叫神保町的地方,那里有很多旧书店,堆满了许多便宜的旧书,我买了很多书看。我从那些书里读到了乔治·西默农的作品,他的作品深深感动了我。到那时为止的所谓侦探小说,都是老套陈腐的名侦探与犯人对决的故事,西默农的作品则截然不同,令我非常感动。我想如果我也能写这样的东西该有多好。日本从前的侦探小说总是用很突兀离奇的谜团、诡计,解谜是侦探小说的第一目标。然而西默农却更关注人的心理活动,即使不以解谜为主,也可以写成侦探小说。我感受到他的这种特色,而且也想尝试看看。

后来我毕业了,当时正值日本就业困难之际,谋职不易。我想应该得先找到工作,总得糊口。所以我进了一家化妆品公司上班。日本有个叫歌舞伎座的剧场,那里会上演一些旧的歌舞伎戏码,那家化妆品公司和歌舞伎座合作宣传,招揽观众入场。因此我当时的工作就是看歌舞伎表演,本来要花钱看的歌舞位,对我而言却是工作。看着看着,我觉得创作也许很有意思。当时有一个叫松竹的演剧公司专门演出歌舞伎,他们有一个让业余人士参加的剧本选拔企划。我一天到晚都在看歌舞伎,觉得自己应该也能写剧本,因而投稿,结果稿子入选了。所以我觉得或许能靠写歌舞伎剧本为生。此后我真正努力的目标,应该就是剧本的创作了。

正当我学习创作剧本时,战争爆发了,这时哪还轮得到写剧本呢。我也曾被征召入伍,当时和我同龄的伙伴,有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死了吧。只有我还这么活着,好像有点对不起他们。

我回到农村以后,没别的事情可作。我父亲曾是学校的老师,但当时已经去世了,只剩下我母亲,我们生活很困苦,因为那是什么工作也没有的时代。所以当时就有了黑市,比如买来便宜的米再高价卖出,便能赚很多钱。有个从黑市赚了很多钱的暴发户建了一个剧场,虽然剧场建好了,他可是一点都不知道如何才能从东京将明星请来。而我曾经在东京的歌舞伎界工作,认识很多演员,所以他屡用我去邀请他们,于是我从东京请来演员在我们这里的剧场演出。除了歌舞伎演员之外,我还请来话剧演员和流行歌手等等。我就以这个工作维持生计,但又觉得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有一天我看到《宝石》【注】杂志刊登一则有奖征文的启事,征求侦探小说,当时不叫推理小说,而叫侦探小说。我以前就想写时代小说、侦探小说和剧本,只要是在稿纸上写字就能赚到钱的话,我什么都能写。我回想起在读西默农作品时的想法,因此写了篇侦探小说参加比赛。我当时的投稿作品便是《“罪孽深重的死”之构图》,是一篇短篇,并且得了头奖。在那之后我便开始写推理小说了,所以我并不是基于某个明确目的,不过是迫于生计而开始写作的。对我而言,这是个轻松的工作,只要写小说就能生活,天下没有比这更轻松的工作了。总之,我并不是看了哪篇作品而深受感动以后才写作,它只是我维持生计的方式。不过在写作的过程中,我看到了江户川乱步先生的小说,他是日本著名的作家。他曾经在文章中提到:推理小说也可能成为优秀的文学作品。日本有俳句,即用十七个字写出的世上最短的诗,松尾芭蕉在十七个字里,浓缩了世间万象。如果能用芭蕉的智慧和匠心,说不定推理小说也有成为至高无上的文学作品的一天。我看了这段话深受感动,心想,那我就好好地写推理小说吧!我是这样进入了推理小说的世界。

【注】:日本推理小说杂志,自一九四六年四月创刊至一九六四年五月停刊为止,共发行二百五十期,是日本战后推理小说复兴的根据地。

詹:您提到了乔治·西默农,他是用法文写作的比利时作家,我觉得千草检察官看起来有点西默农的味道,但是,西默农是七天写一部小说,而您是十年才有两部作品的作家,也有很多地方不一样。我搜索记忆中的例子,觉得英国女作家约瑟芬·铁伊(JosephineTey)也许差可比拟。她从战前一九二九年的《排队的男人》(TheManintheQueue)写到一九五二年的《歌唱的砂》(TheSingingSands)总共只有十一部小说(用时间和比例来看,您更是惜墨如金的少作了),数量不多,质量和成就却很惊人。我特别感觉到,您和她的作品都在本格的推理解谜中带有浓郁的文学气息。先生曾经读过铁伊的作品吗?

土屋:嗯,读过。但是现在不太记得了,不过我想我应该读过《时间的女儿》。不过我基本上没有受到外国作品的影响。

詹:日本推理小说的兴盛是在大战之后,距西方推理小说的黄金时代已有半个世纪。西方的黄金时代是自十九世纪末就开始的。那么推理小说的形式、技巧、特别有意思的诡计设计,或社会现象的发掘,西方作家已经做得非常非常多,几乎开发殆尽。而日本的推理小说,不管是本格派还是社会派,您认为它是如何在这种已经远远落后的局面中,发展出它独具特色的推理小说?如今在全世界的推理小说发展中,日本是最有力量的国家之一,不仅拥有国内的读者,在国际上也有独特的地位。您觉得日本推理小说和西方推理小说,有些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