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第2/3页)

在以下篇章中,我不会着力描写人物——除非一个面部表情或一个动作看似哑巴的手势,却胜似雄辩的语言——因为正如波伊提乌[14]所说,表相瞬间即逝。就像秋天来临时绽放的野花会无言地凋谢,现在再说“阿博内院长目光严峻,面颊苍白”,又有什么意义呢?(托上帝的福,只有灵魂之光永不熄灭。)但是关于威廉,我不得不说一说,因为他身上既有年轻人的朝气,又有老者的智慧,他的脸庞也与众不同,深深打动了我。不仅是因为他谈吐的魅力,也不只是因为他思维的敏锐,而主要是因为他的外表轮廓,使他显得和蔼可亲,感觉就像是自己的父亲,引人去琢磨他的手势,观察他恼怒时的表情,窥视他的微笑——而不允许任何污言秽语玷污他的形象,这是我对形体喜爱的方式(也许是唯一最纯粹的方式)。

昔日的男子英俊而高大(相比之下,现在的男人都像小孩子和侏儒),但这只是证明世界正在退化。年轻人不思进取,科学无进步,整个世界架空,瞎子在引导另一些盲人,并把他们带入深渊。鸟儿翅膀未硬就想飞,蠢驴演奏里拉琴,笨牛在狂舞。马利亚不再恪守默祷,马大不再喜欢积极的生活,利亚已经绝育,拉结耽于肉欲,加图[15]出入妓院,卢克莱修[16]变成了女人。一切都脱离了自己的轨道。感谢上帝,在那些日子里,我从导师那里获得了学习的愿望,走上了正道,即使行走在崎岖小路上,也未曾迷失方向。

话说当时威廉修士的外貌,即便是粗心的旁观者,也会眼睛为之一亮。他比一般人高,却又极瘦,所以就显得更高。他目光犀利,鼻梁瘦削,鼻尖略呈鹰钩状,这使他的面部带有警觉的神情,只有在某些时候他才会变得迟钝,这我以后会提到。他的下颌显示出他有顽强的意志,尽管他那张布满雀斑的瘦长脸上——我见到出生在爱尔兰至诺森比亚[17]一带的人大都有那样的雀斑——有时会显现出犹豫和困惑的神情。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那种犹豫和困惑,其实也只是他好奇心的表现。但起初我对他这种美德所知甚少,原以为那是心灵所激发的贪欲。我认为那是理性的心灵不该有的,心灵应该只靠真理而生存(当时我想),从一开始人们就应该对此已有所感悟。

那时我虽年少,但他那几缕从耳孔里长出来的浅黄色耳毛,以及他那两道金黄色浓眉让我叹服不已。看上去他年过半百,虽然岁数已不小,但他不知疲倦,行动灵活敏捷,常令我自愧不如。面对突发事件,他总是精力充沛,应付裕如。不过,他那富有生命力的精神似乎带有些螯虾的特征,时而显出懒散和怠惰。我曾见他在卧室的小床铺上一躺就是好几个小时,嘴里勉强发出几个单音节词,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那时,他的眼睛里显露出一种心不在焉的茫然神情,要不是他生活中一向具有节制的能力,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服用了某种药草产生了幻觉。不过,他在旅途中偶尔停留在草坪周围,或在树林的周边采集药草(我觉得他采集的总是同一种药草),这一点我不隐讳:他常常待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咀嚼。他把一部分药草带在自己身上,在精神极度紧张时,就拿点儿放在嘴里咀嚼(在那座修道院逗留期间经常遇到这种情况)。有一次,我问起他那是什么,他微笑着说,一个好的基督徒有时候也能向异教徒学到有用的东西;而当我想要品尝一下那药草时,他回答说,对年长的方济各修士有效的药草,对年轻的本笃会修士就未必有效,就像是想要理解别人说的话时,即使是头脑简单的人,也能从paidikoi,ephebikoi,gynaikeioi[18]的角度去理解,是一样的道理。

在我们相处的日子里,我们没有机会过有规律的正常生活:即使住在修道院里,我们也是夜里守夜,白天疲惫不堪,没有按时去参加宗教仪式。不过,在旅途中,他很少过了晚祷还守夜的,他的生活习惯很简单。在修道院里,有几次他整个白天都在菜园仔仔细细地观察植物,好像那是绿宝石或翡翠。我还见他在珍宝室里浏览,看着镶有翡翠或泛金光的绿宝石珠宝箱,却像是在看一片野刺果树丛。另外,有几次,他整天待在藏书馆的大厅里翻阅手稿,好像只是为了自娱自乐,并不是有意想找什么(当时我们身边惨遭杀害的僧侣的尸体逐渐增多)。一天,我发现他在花园里散步,表面看上去没有任何目的,好像他无需向上帝汇报自己的行为。在本笃会,人们曾教过我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模式来安排时间,我如实告诉了他。他却回答我说,宇宙之美不仅仅来自大千世界千差万别中的同一性,也来自它同一性中的千差万别。我觉得那是依照实际现象作出的一种回答,但是后来我得知,他家乡的同胞们也经常这样来推断事物,用这样的方式,理性的启蒙力量就显得非常软弱无力了。

在修道院里的那段时间,我见他手上经常沾有藏书的尘埃,以及新近绘在书册插图上的金粉,或是他在塞韦里诺的医务所里触摸那里的东西时留在手上的浅黄色物质。似乎他不用双手就不能思考,但是我觉得他胜过机械师(人们告诉过我,说机械师是moechus[19],是扭曲精神文化生活的人,需要把他紧紧联结在十分纯洁的婚姻之中)。他的触觉特别灵敏,就像在触摸机器,总是那样细致。他的双手在接触脆薄的东西时也是这样,如翻阅刚画完插图的某些经书抄本,或者碰触因年久磨损而变得像未经发酵的面包那样松脆易碎的书页时,都异常仔细。我还想说的是,这个怪人身上总是背着一个旅行包,里面装着我以前从未见过的一些工具,而他称那些是神奇的机械。他常说,机械是技艺的成果,而技艺则是对大自然的模仿,所以机械复制的不是大自然的形式,而是其运作的本身。他就这样给我解释了钟表、天体仪以及磁石的功能。不过,起初我担心那会不会是巫术,于是,在某些晴朗的夜晚,他伫立静观繁星(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三角形物体),我则假装睡觉。我在意大利和家乡所结交过的方济各修士常常是些头脑简单、没有文化的人,我向他表露他的博学多识实在令我惊讶不已。可他微笑着对我说,他故乡岛国的方济各修士都是另一种类型的人:“被我推崇为导师的罗杰·培根教导我们说,神的境界有朝一日将会出现在机械制造的科学领域,那乃是源于自然神圣的魔力。总有一天,人们可以凭借自然之力制造出航行的仪器,船只可以依靠那些仪器unico homine regente[20]航行,比用风帆或橹桨快得多;还将会有无需动物牵引、强度无法估量的自动行驶的车辆,以及可载人的飞行器,只要开动一个可以转动的装置就会牵动人工制作的翅翼,那飞行器就可像飞鸟一样升入高空。小小的器械可以承受无限大的重负,运载工具可以在海底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