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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离开那里,是因为铃松坚决劝我回到原来的地方。我本来打算就此长住下去,但铃松说不可以这样。

“因为你没有处理好棘手的事情,才会被说成失踪、下落不明。既然这样,不如漂亮地解决掉。”

铃松接下来提出的建议,因为过分正确,反而有点无趣。

“如果自己有想做的事情,应该先告知公司或是事务所,征得他们的许可,不要没有妥善沟通就逃走。倘若无论如何都得不到认同,那时再独自退出就是。”

虽然毫无新意,但的确是真理,我也无法反驳。于是那年年末,我离开了那栋老旧公寓。

之后关于我的故事,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

回到原来的公司后,音乐界的潮流早已改变,我们组合再不复昔日风光。趁着公司不再对我们寄予厚望的机会,我们终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音乐。中间经历过几次成员变动,最终在两年后推出大热专辑。虽然持续活跃数年后组合解散,但没有走上销量惨淡自然消亡的结局,还是值得庆幸的。

如今,我依然得以留在业界的角落,继续自己的活动——不过,我的遭际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铃松父子。

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铃松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也曾想过,像他那样的人恐怕很难长寿。不幸正如我的预料,十八年前的一天,铃松猝然离世。不过并非因斗殴或意外事件殒命,而是死于疏忽大意。

当时铃松仍然以疏浚下水道为生。据说窨井里有时会产生有毒气体,仔细想想,各个家庭形形色色的废水都流进下水道,从不同渠道而来的“不能混杂的危险因素”,完全有可能在下水道里融为一体。

因为存在这种危险,开始疏浚作业前通常都会使用气体探测仪严格检查。然而当时的疏浚工是从海外来日打工的外国人,不等检查就进入了某处窨井,而井下充满了有毒气体。

正常情况下,铃松也不会做出这种莽撞的事。但那位外国疏浚工很可能在下到窨井的途中就因吸入有毒气体而昏迷,看上去却像一时失手跌落,于是穿着胶皮连脚裤的铃松慌忙进去救人,结果可想而知。

这起事故后来上了报纸,但我知道这件事,却是因为接到已经读高中的阿博的电话。

我当然参加了在郊外殡仪馆举行的守灵仪式和葬礼,但两场仪式都很冷清,参加者寥寥。我、阿博、铃松所在公司的老板和两名同事,加上那栋老旧公寓的房东大婶,还有从老家赶来的铃松的母亲,总共只有七个人。

在那里,我见到了暌违许久的阿博,也第一次得知了一个令我张口结舌的事实。

“哥……爸爸他不是我真正的爸爸。”

阿博似乎也是刚刚知道,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震惊。

“喂喂,阿博,这个时候可不要乱开玩笑呀。”

“不,是真的。去申报死亡时,我查了户籍。”

怎么会有这种事……我只能如此感叹。但从老家来的铃松母亲向我说明了来龙去脉。

原来阿博的母亲是铃松的妹妹。也就是说,铃松其实是阿博的舅舅。

这个妹妹生性风流放荡,十几岁时和当地一个男人结了婚,可是好景不长,几年后就离了婚,没过多久又和另一个男人结了婚。

此时,妹妹和前妹夫围绕阿博起了争执。这部分情况当然不宜让阿博知道(所以我们特地避到别的房间来谈),总之两人都想把孩子推给对方,因为和前任生的孩子会妨碍他们开始新生活。

想也知道,铃松不会坐视不管。

“混账东西,你们这也算是人吗!”

铃松闯进两人谈判的地方,当场把他们打到送去医院,然后带上还是婴儿的阿博,二话不说离开了老家。

“我要亲手把这孩子好好抚养长大!”

对这个被当成累赘的外甥,铃松一定是心疼不已吧。临走前,他留下这样一句话。

铃松甚至没有结过婚,但却毅然决然地作出这个决定。事实上,他做得很彻底。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自己和阿博的关系,他和老家断绝了一切往来。他一定是不希望阿博因为自己的身世而自卑。

想到铃松的这番苦心,我不禁觉得,对于已经以父子名义共同生活的人来说,真正的血缘关系如何已不重要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全心全意为了阿博着想。

(原来如此……所以他才那么讨厌别人说阿博长得不像自己。)

多年的疑问终于水落石出,我心里大感快慰。与此同时,我又很想笑话铃松那傻乎乎的劲儿。真是的,你为什么会如此温柔呢,这跟你的长相可一点也不搭哪。

想到这里,我望了一眼简朴祭坛上的遗照,忍不住心酸落泪。

铃松只有一张照片,因此别无选择。偏偏这张照片上的他表情凶恶,仿佛在狠狠瞪着吊唁的客人。

那是一次我们去“醉所独来”喝酒的时候,有个熟客正好带着相机,一时兴起帮他抓拍下来的。其实在表情可怕的铃松旁边,还有一个喝得七歪八倒、光着上半身的我。谁能想到,这张照片竟会成为他的遗照。

也许,照片就是要拍出人的本色吧。可是我不认为那张遗照拍出了真实的铃松。老实说,那与其说是遗照,更像是派出所旁边张贴的通缉照,不然就是辟邪的兽头瓦。

尽管如此,凝视着铃松的遗照,我依然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心情。而且说起来,这份偶尔拍张照片也露不出笑脸的笨拙,也确实很有铃松的风格。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尽管事实上,他比遗照上要温柔好几十倍。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正因为照片没有拍出真实的他,才会更深刻地烙印在心底。

“阿博,虽然铃松先生实际上是你舅舅,但你不要叫他舅舅呦。”

望着铃松那煞是凶狠的遗照,我对阿博说。

“当然了,哥。我永远只有这一个爸爸。不过……”

“不过什么?”

“真亏他隐瞒了这么久。我一点都没发现,根本做梦都没想到。”

已经出落得相当俊秀的阿博,水灵灵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可是,爸爸他……说不定为了我得罪了许多人。”

“这样吗?不会有这种事吧?”

“不,一定有的……只要别人说我长得不像爸爸,爸爸就会大发雷霆,所以他们都不来参加葬礼。”

参加葬礼的人寥寥无几,让阿博倍感落寞。

我对阿博说,没有那回事,大家只是不知道这个消息。但阿博似乎仍然未能释然。

“一个人是不是了不起,并不是由参加葬礼的人数决定的。”

话虽如此,我自己也不无寂寞之感。